她随即撕开信封,也不看日期,急急忙忙将富克斯塔勒用清晰、工整的字体写的几封短信迅速扫视了一遍:“苍天保佑,今日稍见好转。”这是一封,另一封:“尊敬的小姐,因我允诺过您将令堂大人病情具实详告,故不得不报知:昨天我们并非安然度过。您启程时老人家过分激动,此一情况导致了一系列不能说是不危险的、而是令人担忧的情绪波动……”她赶忙翻看下页:“注射后情绪有所稳定。但愿迅速痊愈,虽然复发的危险尚未完全排除。”“喂,”姨妈见克丽丝蒂娜看信时心情激动,便问道:“你妈的病怎么样了?”“还好,还好,”她嗫嚅着,样子非常尴尬,“我的意思是,妈又得过病,不过已经好了,她让我问候你们,我姐姐也让我代她吻你们的手,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她心烦意乱地想:为什么母亲自己不写信,一个字也不写?唔,是不是应该拍个电报,要不就打个长途电话给邮局问问,代理我的那个同事肯定是了解实情的。不管怎么说得马上写封信,到现在一直还没写信确实太不像话了。她不敢抬头,害怕碰上姨妈那诘问的目光。“对,我看你还是给他们写封详细的信为好,”姨妈说道,似乎猜到了外甥女的心思,“代我们两个向家里人衷心问好吧。另外,我和安东尼今天也不想到大厅去了,我们这就回楼上房里去。每天老这么熬着,安东尼太乏了。昨天他干脆就一点也睡不着,可怎么说他也是上这儿来休养的呀。”克丽丝蒂娜觉出这话里暗含着责备,她猛然一惊,觉得一阵揪心,身上发凉,她羞愧难当地走近老人。“姨爹,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真是一点不知道你会感到这么累呀。”老人虽然还有一点委屈情绪,但已被她那求饶的语气感动了,他咕哝着解释道:“我哪里会生你的气,我们上岁数的人总归是睡不好的。偶尔一两次同你们一起热闹热闹我也是开心的,但不能天天这样干。再说,你现在也不需要我们陪着了,陪你玩的人已经够多了。”

①塞莱里纳,瑞士地名。

“不,你说哪里话,我愿意和你们一起走。”她小心地扶老人上了电梯,对姨爹那样温柔、体贴,于是姨妈的不快逐渐消释了。“你得明白,克丽丝特,我们可不是想扫你的兴,”当电梯飞快地向三楼升上去时,她说道,“我们只是觉得好好睡上一觉对你的身体只会有好处,否则,弄得过度疲劳,你这次休假也就完全白费了。跑一阵跳一阵之后,休息休息不会有坏处,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呆在房里写信吧。

我说句心里话,你老是单独同这些人东游西逛是不合适的,并且,我看着这些人总不那么太顺眼,我倒是愿意看见你同埃尔金斯将军在一起,而不愿看你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一块儿玩。听我的,你今天最好就在楼上呆着别出去了。”

“好的,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姨妈,”克丽丝蒂娜低声下气地说,“你说得对,我自己也明白。可事情就这样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把我给弄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的;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不同吧,还有别的好多原因。不过现在我很高兴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写几封信。我这就回房里去,你放心吧。晚安!”

姨妈说得对,克丽丝蒂娜心里想着,一边使劲一把推开了房门。她对我可纯粹是一片好心啊。真的,我万万不该这样放纵自己,何必搞得这么紧张呢,我还有的是时间,八天、九天,况且,要是我请了病假,拍个电报请求延长又会怎么样呢,我可是从来没有享受过假期的啊,工作这么些年了,一天也没缺过勤。管理局方面一定会相信我的,那个代理我的人呢,我暂时不回去她只会更高兴。太好了,这里现在多安静呀,这间漂亮的房间,听不到楼上任何一点声音,好不容易,现在总算可以好好想一想,好好思考思考几天来发生的一切了。唔,还有那几本书呢,埃尔金斯勋爵借给我的,我总得坐下来好好看看吧——啊不,得先写信,不正是为写信才上来的吗。太丢人了,整整一个星期不给妈妈、姐姐、还有那个老实巴交的富克斯塔勒写一行字,再就是代理我的那个邮助,总该给人家寄张风景明信片吧,不这样做不合适,还有姐姐的两个孩子,我不也答应过给他们寄一张风景明信片吗?我还答应过点什么——唉呀老天,我怎么犯起糊涂来,我到底是答应过谁做什么事情来着?——哦,是了,是答应过工程师明天早晨同他出去玩。不,决不要单独同他活动,就是不能跟他一起,再说——明天我不是得陪伴姨爹姨妈吗?对,我一定不再单独同他出去了……不过要是那样我就应该给人家一个回话,应该赶紧下楼去回绝,别让人家明早白白等着……不行,我答应过姨妈呆在屋里了……唔,倒是可以给楼下门房打个电话,让门房转告他一声……打个电话,对,这样最好。不,还是不打为好……这会给人什么印象啊,人家兴许会以为我病了,或者认为我是受罚不许外出,这样那一伙人会取笑我的。写几句话叫人送下去给他更好些,对,这样做更合适,别的几封也就一齐带走,明天一早门房就可以邮出了……该死,信纸在哪里呀?哼,竟有这种事,皮夹空空的,一个这么高级的宾馆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啊……干脆全收走了!……唔,可以按铃呀,女招待马上就会送上一叠来的……可是究竟现在还能不能按铃呢,已经过了九点了,天晓得,服务人员恐怕全都睡了吧,而且,半夜三更专为几张信纸按铃,没准会让人家笑话的……最好还是我自己快快跑下去,到书房去取……哟,可别恰恰碰上埃德温……姨妈说得对,我不应该让他太过分亲近我……像今天下午在汽车里那些举动,对别的女人他是不是也这样放肆呢?……顺着膝盖摸,我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容忍他这样干……我应该毅然躲开他,正色制止他才对呀……我认识他才几天啊!可是当时我完全麻木不仁了……太可怕了,怎么男人摸一下就这么突然全身瘫软、力不从心……我以前可是从来不能想像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样软弱无力啊……别的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不,这种事准也不会对别人讲,不管她们说话有多放肆,也不论她们会给人讲多荒唐的故事……我当时总该有点什么表示才行,我没有表示,他兴许会想,随便谁都可以对你动手动脚……甚至竟以为你巴不得这样……唔,这麻酥酥的感觉,顺着皮肤迅速传遍全身,一直传到脚趾尖,真叫人毛骨悚然……要是他对一个年轻姑娘这样做,我知道,姑娘会跳起来的——几次汽车拐弯时,他突然使劲挤我的肩膀,他……真怕人……他的手指多么细长啊,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指甲修得这么纤细,就跟女人的一样,可是当他紧紧抓住你时,简直就像铁钳一样了……他是否真的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呢……大概是的……下一次他跳舞时我可得留心观察一下他的举动……

什么都不懂,这太可怕了,别的女人在我这个年龄什么都明白,完全知道怎样让别人尊重自己……啊呀,不好,卡尔拉说什么来着。这里整夜门响……我得马上把门闩上……要是他们对人一片真心,不是朝三暮四的就好……要是知道别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好了,她们是不是也会这么吃惊、这么心慌意乱呢……我可从没遇上这种事!唔,还真有那么一回,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在韦林格街,一位穿着讲究的先生主动同我攀谈起来,他长得很像现在这个人,也是高高的个头儿、笔直的身材……他当时请我同他去吃夜餐,其实我完全可以答应他,和他共进夜餐的,这有什么,要是这样做了,什么问题也不会有……谁不都是这样认识人的吗!可我当时心里怕得慌,怕回家晚了……我这一辈子都没能摆脱这该死的恐惧心,对任何人、对所有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皱纹爬上了眼角……别的女人,人家可比你聪明,人家比你会来事……是的,还能找得出第二个少女来吗,明明楼下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她居然坐得住,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仅仅因为姨爹累了……哪个女子也不会在这样早的夜晚就这么干坐着的……究竟几点了……才九点,九点……我肯定睡不着的,绝对不可能……怎么一下子这么热呀……

……唔,开开窗吧……哟,真舒服啊,凉风吹在光光的肩膀上……我得当心点,别着凉了……嗐,去你的,老是这讨厌的前怕狼后怕虎……老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啊,凉风吹透了这薄如轻纱的衣裙,穿着它感觉简直就跟没穿衣服一个样……我究竟为什么穿上这件连衣裙,我这是穿给谁看啊,这么漂亮的衣裳……在这间屋子里杵着,谁看得见我穿着它呢?……唔,要不要赶快再跑下去呆一会儿?……我不是反正还要取信纸吗,要不,干脆就在底下写,到书房里去写信好了……这总不会有什么不合适的吧……啊哟,现在好冷啊,还是把窗子关上吧:屋里这会儿真太冷了……这么冷,又硬是要人干坐冷板凳?……真荒唐,我要跑下去,这样马上就会觉着暖和了……可是如果埃尔金斯看见我,明天把这事告诉姨妈怎么办?或者别人看见?……嗐,那有什么……我就说是到门房那里交信去了……这样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并不是在下面呆着,我只不过是写信,写那两封信来着,写完就立刻回楼上来了……我的大衣呢?啊不,不穿大衣了,不是马上就回来吗,只要戴上花就行了……不行,这花是埃尔金斯送的……嗐,怕什么,没关系的,这花同这身衣服正好配上……为小心起见,恐怕还是顺便先到姨妈门口看看,看她睡了没有……荒唐,何必这样……我又不是小学生……老是这让人笑掉牙的害怕!跑下楼几分钟难道还要什么许可证不成!好了,走吧!

想到这里,她就提心吊胆、慌慌张张地猛跑下楼,似乎想冲垮自己身上犹豫不决这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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