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四天,整整一个星期在狂热紧张中飞快地过去了。饭厅里,身穿礼服的安东尼同妻子坐在晚餐桌旁,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种不准时的毛病我可真受不了啦。头一回嘛,well①,都可能初犯。可是整天东跑西颠,还要让别人等着,这就叫不懂规矩了。见鬼,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克莱尔劝慰道:“唉,我的天,你要干什么,今天的年轻人可不都是这样,没法子啊。这是战后教育出来的一代。

他们成天就只知道他们正当青春年少,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呗。”

①英语,此处作“也罢”解。

但安东尼气呼呼地把叉子往桌上一扔,说道:“让这种没完没了的吃喝玩乐见鬼去吧!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可我并没有做过不懂礼貌的事儿,也不许自己做这样的事。别的我不管,可是在令外甥小姐屈尊赏光,让我们有幸一睹芳容的每天这两个小时内,她得准时才行!还有件事我要求她一定做到——你也该说说她,该好好说说她了,而且一点不能含糊!——叫她千万别每天晚上都把这群姑娘小伙拉到我们桌上来了;那个留着威廉皇帝小胡子①、像囚犯一样剃了光头、脖子硬撅撅的德国人,那个满嘴刻薄俏皮话的犹太见习律师,还有那个曼海姆来的黄毛丫头,她那副样子活像从酒吧间里借出来的,这伙人同我有什么关系?弄得我连报纸也看不成了,老是蹦呀,跳呀,闹呀,瞎折腾,唉,这是怎么搞的,我竟同这帮嘴上无毛的疯疯癫癫的小青年在一起厮混!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我可要清静清静了。这帮胡闹的家伙有哪一个到我这桌来坐,我就把所有的杯子给谁了。”克莱尔没有直接反驳他,她知道,一旦老头子前额上青筋突突跳起来,就决不是好兆头;使她恼火的倒是她不得不承认安东尼的话说得有理。最初是她把克丽丝蒂娜推到这个漩涡中去的,看到她这位新的时装小姐穿起这些漂亮衣服来很合身,走起路来体态轻盈、顾盼自如,她感到非常快意;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穿上雍容华贵的衣裳,同她的恩主一起到萨赫尔饭店吃饭时那无比幸福的心情。然而最近两天来克丽丝蒂娜确实也太过分了:她像每一个喝醉酒的人那样,只知有自己,只想到纵情欢乐,比方说,她看不出晚上老头子已经睡眼惺忪地耷拉着脑袋,甚至当姨妈郑重其事地提醒她说:“走吧,已经很晚了。”她也听不见,只不过在玩兴正浓、晕晕乎乎中稍稍惊动了一下而已。“好的,姨妈,还有一个舞,我已经答应了人家,只跳这一个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话音刚落她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姨爹早已等得不耐烦,从桌旁站了起来,晚安也不和她说一声就走了,她压根儿想不到他会生气;不光是他,在这个美好的地方,有谁会生气、会感到委屈呢!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激动得难以自持,并非每个人都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眉飞色舞、尽情享乐,像她一样在一片欢腾中感到眩晕。二十八年岁月,她这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这一新发现是那样令人陶醉,以致她除自己之外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

①德皇威廉二世(1888-1918在位)蓄的上唇须,两端修尖向上翘起。

现在,她又在自己身上那股子狂热的推动下,像一个呼呼响的陀螺那样一阵风冲进餐厅,一边跑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刷刷脱下手套(这里谁会见怪呢?),经过那两个年轻的美国人身旁时,嬉笑着大声同他们打招呼(她学会的东西可真不少了),然后横穿过大厅到姨妈那里去。姨妈回过身来拉住她,吻了吻她的面颊。只是到了这时,克丽丝蒂娜才猛可一惊:“唉呀,你们都快吃完了,真对不起……我早对那两个小伙子说了,就是珀西和埃德温,我说,坐你们那辆破福特四十分钟准回不到宾馆,你们拼上命也不行!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喂,侍者,你可以上菜了,两道一齐上,我好追上你们俩……唔,刚才是工程师本人开车,他开得好极了,不过我早就知道那辆老牛破车最多开到一小时八十公里,人家埃尔金斯勋爵的罗尔斯罗伊斯①就不一样,跑起来呼呼的,弹簧座子颠起来真带劲……不过老实说,恐怕是因为我试着开了一会儿才误了时间,当然,有埃德温坐在旁边指导……开车,兜风,这玩意儿倒真容易……哦,姨爹,下回我就开车带你出去玩,你来做我的头一个乘客,好吗,你一定不会害怕吧……哎哟,姨爹,你这是怎么啦?你可不是在为我晚来这么一会儿生气吧?唔?……我向你发誓,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一开始就同他们讲了,四十分钟,他们办不到……是呀,真是得自己拿定主意才行呢……这馅饼太好吃了,唔,真渴死我了!……哎呀,在你们这里日子过的可真痛快啊!明天下午他们又约我出去,要一直去到兰德克②呢,可是我当时就告诉他们我不去了,我总得同你们再出去散一次步呀,唉,在这里真是找不出半点空闲工夫……”

①罗尔斯罗伊斯,英国主要汽车公司罗尔斯罗伊斯有限公司生产的名牌小轿车。

②兰德克,奥地利莱茵河上游的旅游胜地。

这连珠炮般的一席话,像点燃的干柴,哔哔剥剥、劈里啪啦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克丽丝蒂娜喋喋不休地讲了一阵,当她累得说不下去时,这才发现她那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聒噪是撞在一座毫无反应的、冷冰冰的、固若金汤的堡垒上了。姨爹两眼盯着水果篮子,好像他此时对那里面的橙子更感兴趣,而不想听这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废话,姨妈则心烦意乱地摆弄着刀叉,两人都一言不发。“姨爹,你不是在生气吧,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气吧?”克丽丝蒂娜不安地问。“哪里话,”他咕哝着,“可你倒是快点吃完好不好!”他这句脱口而出的气话,使克莱尔感到颇为难堪,因为克丽丝蒂娜听了这话马上就像孩子挨了打一样大气不敢出地坐着不动了。她不敢抬头,满面羞惭,把刚切了一半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姨妈见此情景立刻进行干预;为了岔开话题,她转向克丽丝蒂娜问道:“玛丽怎么样了?

你听到家里什么好消息了吗?我一直想问问你呢。”这一打岔,克丽丝蒂娜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她感到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天哪,她可是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呀!

她已经在这里闲呆了一个星期了,可就是一点没有注意到:自己连一封哪怕最简短的家信都没收到,当然,间或也有过几次闪念,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而且好几次下决心写信去问,可是每次都被一阵闹腾给冲得无影无踪了。此刻,误了大事的感觉像沉重的拳头捶打在她的心窝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到现在为止我连一封家信还没收到呢。会不会是来信给弄丢了?”听了这话,姨妈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了,她的话音尖刻而严厉:“奇怪,”她说,“真是怪事!不过,会不会是这里只知道你叫凡·博伦小姐,所以寄给霍夫莱纳的信件还原封不动放在门房那里呢!你到门房去打听过吗?”“没有。”克丽丝蒂娜低声细气、神情沮丧地说。现在她清楚地记起来,是曾经有三次或者四次,实际上差不多每天她都想去问问,可偏偏每次都碰上点别的事情,过后就又把这事给忘了。“姨妈,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她刷地跳起来,“我这就去看看。”

安东尼这时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全都听见了。他气呼呼地看着她出去的背影。

“你瞧见了吧!亲妈在害着重病,这是她自己讲的,可她就是连问都不问了声,反而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现在你明白我早先说的话了吧。”“确实是难以置信,”

姨妈叹气说,“整整一星期了,连问都不去问一声,而同时又完全清楚玛丽目前的身体情况!初来时她是多少关心妈妈呀,她曾经流着眼泪告诉我,留下妈妈一个在家她太不放心了。简直不可思议,她现在会变成这样。”

克丽丝蒂娜回来了:步子细碎、心绪纷乱、满面羞惭,与方才来时前后判若两人。她瑟瑟缩缩坐在宽大的圈手椅里,显得瘦小而单薄,似乎在准备接受一顿罪有应得的痛打而缩作一团。的确,门房那里还放着三封信和两张明信片没人取走,富克斯塔勒每天都十分尽心地把家中的详情写明寄来;而她呢——想到这里她觉得像有一块大石头忽地压到心上,她只有一回从塞莱里纳①用铅笔胡乱写了儿个字寄回去。她一次也没有再看那位老实、可靠的朋友为她精心绘制的工致细密的地图,甚至根本就没有把这件小礼品从箱子里拿出来;由于她下意识地想忘掉过去那另外一个叫做霍夫莱纳的自我,就把自己的往事,把母亲、姐姐、朋友也忘了。“哎,我说,“看着克丽丝蒂娜的手拿着那几封没有拆开的信索索发抖,姨妈说话了,“你现在还不打算看信吗?”“哦,哦,我这就看。”克丽丝蒂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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