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这里怎么去想,什么时候去想,怎么去考虑这件事呢?人们根本不给她思索的时间。她在大厅里刚一露面,那群快活的年轻人中便会有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把她拽走:同他们乘车出去玩,去照相、打球、聊天、跳舞,每次总是一声招呼,然后就是一连串纷繁忙乱的交际活动。每天从早到晚,这种无所事事的忙碌像鞭炮般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总归是有什么东西好玩、有什么好烟可抽、有什么零嘴好吃、有什么趣闻好笑,每当这些年轻小伙子中随便哪个呼喊封·博伦小姐,她都毫不抗拒地跟着他们一块儿去热闹,因为,怎么可以拒绝他们,又为什么要拒绝他们呢?
他们这些生气勃勃的青年多么热情啊,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一类青年人,这样的小伙子和姑娘,他们总是那样无忧无虑、生龙活虎,他们老是不断地换漂亮衣裳,口中老是笑语不绝,手上钞票源源不断,脑子里新点子层出不穷;你刚同他们一起坐下来,唱机便乐声大作,催你起舞,要不就是汽车已经停在门口,大家一拥而上,硬挤硬塞进去,年轻人一个紧贴一个,五六个人挤在一辆小卧车里,比拥抱时凑得更紧,然后风驰电掣,一小时六十、八十、一百公里呼啸而去,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发根隐隐作痛。要不,大家跷起二郎腿,悠闲懒散地坐在酒吧间里,喝着冷饮,叼着烟卷,懒洋洋地,浑身放松,一点劲也不使,听着各色各样的轶事趣闻,这一切是那样容易习惯,那样使人精神轻松愉快,她仿佛是在用全新的心胸,尽情呼吸着这里提神健身、促进生机的空气。当然,有时她在感到暖融融的同时也会猛然心惊,就像晴天突然出现旱闪那样。特别是晚间跳舞或是在黑暗处,这群机灵、滑头的年轻男子中,有哪一个紧紧凑到她身边的时候:在这些人的友好亲热表示中,同样包含着一种追求,然而是另一种,它更外露、更大胆、更向往肉体,这种追求往往使她这个情场生手心里发憷,比如在黑洞洞的汽车里感到一只硬邦邦的手试探着轻轻抚摸她的膝盖,或者在挽臂散步时感到对方渐渐越挨越紧、越来越亲昵,这种时候她往往会心惊肉跳。可是别的姑娘呢,比如那个美国姑娘和那个曼海姆姑娘吧,人家倒是若无其事地听任这一切发生,至多在对方手脚过于放肆时回敬他一巴掌,像相好的伙伴间常有的那样,干吗要那么忸忸怩怩,洁身自好呢?说来说去,她清楚地感觉到工程师是越追越紧了,那个小个子美国人也总在引诱她漫步到幽静的树林中去。她没有顺从他们,但她确有一点新的自豪感,觉也她正在被男人热烈地追逐着,她有了一种新的自信:衣服底下自己那赤裸的、热烘烘的、没有接触过异性的肉体,是男人们渴求的对象,他们想紧挨它、抚摩它、享用它。这种自豪和自信的感觉深入骨髓,使她迷醉。她觉得自己像是用一些无人知晓的、迷人的香料制成的,不断受到这许多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的围攻,她本人也被这热烈追逐重重包围弄得神魂颠倒。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有一刹那突然清醒,大吃一惊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呀?”
“我究竟是谁呀?他们都喜欢我什么呢?”日复一日,她对新出现的奇迹应接不暇,不断吃惊地问自己。每天都有新的殷勤和友好的表示纷至沓来。早上刚刚醒来,侍女便将埃尔金斯勋爵送的花拿到屋里。昨天,姨妈又送她一个手提皮包和一块精致小巧的金表。新结识的西里西亚地主,特伦克维茨家,请她以后到他们庄园去作客,小个子美国男人把她曾经赞不绝口的一个镀金小打火机悄悄塞进了她的皮包。曼海姆来的那个矮小的姑娘,待她比亲姐妹还亲,晚上给她送巧克力糖果到楼上,然后同她一直聊到半夜,工程师差不多只同她跳舞。每天部有新的追求者蜂拥而至,全都对她热情、尊重、亲切,只要她在大厅里、在旅馆的任何地方一露面,立刻就有人来邀她上车,或是去冷饮、去跳舞、去游玩、去寻开心,不让她有一分钟形单影只,不让她有一小时感到空虚无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惊异地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人呵?多少年来人们在街上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谁注意看看我的长相,多少年我呆在那个小镇上,没有谁送过我什么,没有人关心过我。是不是因为那里的人都太穷了,是不是贫穷会使人变得无精打采、怀疑一切?还是因为我身上突然多了点什么,一种一直潜藏在身心深处、未能发现的东西,或者一种只不过还没有机遇显露出来的东西?也许我原来确实比自己所敢于希望的要美些、聪明些、迷人些,只是当时没有勇气相信罢了?我是什么人?我究竟是什么人呀?”每当人们给她片刻安宁,她就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于是出现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事,她的自信又变成狐疑了。头几天,对这些素不相识、出身高贵、衣着入时、风度翩翩的人把自己当成他们之中的一员,她仅仅觉得惊异和奇怪。现在呢,当她觉出自己特别惹人喜爱,比那个打份得花枝招展的橙黄色头发的美国少女,比机灵、活泼、调皮、风趣的曼海姆姑娘,比任何别的女人更能吸引所有这些男人,更能博得他们的爱慕、激起他们的好奇、唤起他们的追求时,她反倒又感觉不安了。“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她不断问自己,同他们在一起时越来越感到惶恐了。
同这些年轻人相处真是奇怪,在家时她可从来不管什么男人不男人,同男人在一起从未感到不安。那些大老粗、乡下佬,他们的手又粗又笨,只有在端啤酒杯时稍微灵巧一点,他们言语粗俗,趣味低级,谈笑不堪人耳,动不动卷袖扬拳,同这些人在一起她是旁若无人,从未暗自动念、动情。如果谁醉醺醺地从酒店出来向她弹手咋舌,或者谁在邮局里讨好她,对她说些肉麻的恭维话,她只是觉得他们跟牲口一样让人恶心罢了。可是这里的这些年轻人呢,他们的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指甲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机灵、洒脱,无论怎样离奇的险事,他们讲起来总是那么轻松自如,妙趣横生,他们的手指哪怕只是轻轻挨你一下,也那么充满柔情,同他们在一起,往往激起她的好奇,使她内心不得平静,然而这是一种全新的好奇和不安。她常常觉着自己的笑声中有些异样,会猛吃一惊而突然清醒。不知何故,置身于这种仅仅表面上友好亲热、实际上却暗礁四伏的环境中,她感觉有些坐卧不宁了。
特别是在那个十分明显地纠缠她、追求她的工程师面前,她有时会感到一种轻微的、犹如少女情窦初开一般的晕眩。
幸而她很少同他单独在一起,多半还有两三个女人做伴,有她们在旁边,她感觉心安一些。有时她被缠得太紧,就偷偷瞟别人一眼,看看人家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抵御,这样就无意中学会了各式各样的妙招,如在遇上某些过于放肆的动手动脚的挑逗时故作嗔怪,或者嘻嘻哈哈打打马虎眼,特别是学会了一种艺术:在亲昵达到危险地步时善于紧急刹车。然而即使她不同男人在一起,也同样感到了这种气氛,特别是在同那个小个子曼海姆姑娘聊天时,这种感觉最为明显。这姑娘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直率,谈论那些最棘手的话题,她是学化学的大学生,生得聪明、机灵、活泼、体态丰满,但在关键时刻又能约束自己,长着一双锐利的黑眼睛,把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克丽丝蒂娜从她口中知道了宾馆里所有的桃色新闻,得知那个染了金发、浓施脂粉的矮个子女人,根本就不是那位法国银行家的女儿——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而实际是他的情妇,他们虽然住在不同的房间,但夜里就……她就住在隔壁,什么全听见了……再就是,那个美国女人曾在轮船上同那个德国电影明星有暧昧关系,当时是三个美国女人打赌,看谁能征服他;还有,德国少校在那里大搞同性恋,电梯服务员讲了一些细节给女招待听了;这个十九岁的姑娘把这里所有难登大雅之堂的情场逸闻看成非常自然、毫不足怪的事情,对此丝毫不觉气愤,而是以轻松的口气把这些丑事私下讲给二十八岁的克丽丝蒂娜听。克丽丝蒂娜呢,她羞于表现出惊异之色,怕这样会暴露自己这方面的无知,于是就津津有味地听着,只是时不时瞟一眼这个活泼欢快的少女,那眼神里既有对所讲内容的震惊,也有对这位姑娘的无所不知和娓娓而谈的钦羡;这小小的脑瓜里装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啊,她想。要不她怎能讲得这样随便、这样自然呢。想到这里,想到这一切,她不由得又心潮起伏起来。她有时觉得皮肤热烘烘的、烫乎乎的,好像又有数千个细小的毛孔霍然张开,一下子吸收了大量的热进去一样,跳着跳着舞,她会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心中那股子好奇心已在逐渐明白自己究竟是谁,已经开始在发现了这个新世界之后发现自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