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欢快的泡沫竟是那样无忧无虑地横溢在言语之间;好像有一个恐惧的箍子,原先紧紧地裹束着她的心胸,而现在突然绷断了。也真是,为什么在这里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妈,他们大家都这样好。周围这些温文尔雅、风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讲究,是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啊。

姨爹叉开腿,舒适而心满意足地坐在对面:外甥女突然迸发的欢快情绪使他非常开心。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时代,能紧紧搂着这样一个欢快活泼、迸射着青春火花的女孩子,该有多痛快哟!他十分快活,神清气爽,暮气全消,甚至有点过于放肆了。一向冷漠迟钝、爱发牢骚的他,现在却从被唤醒的记忆里把各色各样的笑料都抖搂出来,甚至连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话也搬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点一把火,暖一暖自己这把老骨头。他像一只公猫那样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穿着上衣已感到热了,腮帮子泛起不应有的红晕:你看,他突然像约丹斯画的豆王①,那样,两颊被舒适和美酒涨得通红。他不停地向她祝酒,开怀畅饮,而当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槟酒时,对他今晚的表现忍不住暗暗发笑的女监督——姨妈,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医生的嘱咐。

①约丹斯(1593-1678),尼德兰画家,曾作名画“豆王节”。荷兰民俗,每年一月六日庆祝“豆王节”,谁将点心里的豆子找出来就是“豆王”。

这时从隔壁大厅里传过来阵阵有节奏的喧闹声,铙钹的嚓嚓声、军鼓的咚咚声、笛子的嘟嘟声和小号的嘎嘎声响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风箱:这是伴舞的乐曲响起来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烟缸上,朝克丽丝蒂娜挤挤眼:“怎么样?

瞧你那眼神儿,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献殷勤,(我的天,我该不是有点喝醉了吧?)她喉咙里老有一种滑稽的痒酥酥的感觉,不得不随时笑出声来,每句话总是伴随着一阵不可抗拒的银铃般的朗朗笑声。“别说得太绝了!”姨爹嘟哝着笑道,“这里有很帅的小伙子,三个人岁数加起来也没有我大,哪一个都比我这头腿脚不灵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过,好坏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头子出你的丑,咱们这就去跳吧。”

他像毕德麦那时期②的绅士那样温情脉脉、风度翩翩地把手伸给她,她拉起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笑②毕德麦耶时期,德国文学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时期,毕德麦耶派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庸俗生活。着,笑弯了腰,直起腰来又是一阵欢笑。姨妈也乐不可支地紧随在她和姨父身后走向舞厅。厅内乐声大作,灯火辉煌,色彩缤纷,座无虚席,宾客们向她们投来好奇的、和气的目光,侍者立即为她们摆好桌椅,每个人都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兴高采烈、那样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气,你就可以纵身跳入这珠光宝气、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去。安东尼姨爹的确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积成了厚大的肉块,在背心下面随着每一个舞步上下颤悠,这位头发灰白、举动迟缓的先生领舞犹犹豫豫、笨手笨脚。

可是,有音乐节拍可循,用不着他。这音乐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聋、狂热急速、令人晕眩,然而节奏却非常鲜明准确,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魔鬼乐曲,敲在点子上的每一下铙钹,那震耳的声浪冲打着人的腘窝。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声便悠然飘起,使你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感到轻松舒坦,你只觉自已被这向前猛冲的节拍剧烈地摇晃着、翻滚着、揉搓着、催逼着不住地跳舞。这伙人像着了魔一样,演奏得极好,他们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号服、腰系锁链的魔鬼;这伙皮肤黝黑、穿着带金黄色钮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没有一个不在发狂似地演奏。瞧那边那个瘦子,戴着一副烁烁闪光的眼镜,狂热地在萨克管上吹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好像在烂醉如泥地开怀痛饮;他旁边那个胖子,满头鬈发,可以说比他更狂,他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激情弹琴,那样子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胡乱地东一鎯头西一棒子地敲击键盘;再看他的邻座,使劲咧开大嘴,连最边上一颗槽牙都露了出来,带着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里狠命撞铃敲鼓,谁都像被蝎子蜇了似地、像触电似地在椅子上来回挪动、折腾,像猴子一样摇头晃脑,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吹打着。然而,这劈头盖脸而来、弄得人天旋地转的噪音——她在跳舞时有这种感觉——同时却又非常精细准确,如同缝纫机的操作一样;所有这些黑人舞蹈似的夸张动作、咧嘴假笑、尖声夹白、手舞足蹈,还有那些震耳欲聋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对着镜子、照着乐谱一丝不差地排练出来的,这种做作的狂热,演技实在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舞厅里那些腿长腰细、因厚施香粉而脸色煞白的太太们,对这一套伎俩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们对这天天晚上都要重复一遍的狂热不是显然无动于衷吗?她们脸上挂着脂粉涂的笑容,抹了红指甲的双手微微颤动着,懒懒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们那怔怔直视的眼神说明她们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惟独她这个外来者、舞场新手、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不让人觉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被这蓄意挑逗、鲁莽冲撞,渗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热的音乐搅得全身血液滚滚翻腾。等到这阵吹吹打打、大声鼓噪的音乐戛然而止,周围突然一片寂静时,她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险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着粗气,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擦拭额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气了。他拉着克丽丝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间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态。这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姨妈已经为他们两人要来了清凉可口的冰镇枯汁。刚才克丽丝蒂娜还只是用神经感觉到、还没来得及形成思想和愿望:要是这会儿能喝上一杯法暑润喉的清凉饮料该有多痛快呀!而现在呢,压根儿不用她开口,一只漂着冰块的银杯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了。这简直是个童话世界,在这里,人的愿望总是在说出口之前就实现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福啊!

她兴冲冲地尽情吮吸这清洌、微带辣味的冰桔汁,似乎想用这根细细的麦秆吸尽世上一切甜美的琼浆玉液。她快活得心脏突突直跳,手指也痒痒的,很想施与一些温存。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观看,搜寻着爱抚的对象,以便把她洋溢满腔的幸福匀一些给别人分享,让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热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别人。这时她看到了姨爹,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乐椅里,显得有些狼狈,不断地呼哧呼哧喘气,用手帕擦脸上的汗珠。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也许已经劳累过度了,所以她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轻轻抚摩着他那支撑在椅子扶手上的、满是皱纹的又硬又重的手。老人顿时笑逐颜开,重又精神振作起来。他明白这个刚刚从休眠状态苏醒过来的年轻、羞怯的生命这时做出这个不能自持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领略着她眼神里饱含的感激之情。但是,仅仅感谢他而不同时感谢姨妈,难道是公正的吗?这一切全都是姨妈给的呀!能到这里来全靠姨妈,姨妈给了她慈爱的保护、给了她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使她在这富有的、梦幻般的世界里感到无比安全。想到这里,她伸出左手去拉住姨妈的手。于是,她同姨爹姨妈两个都更加心贴心,笑盈盈地坐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像一个偎依在圣诞树下的孩子。

这时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曲比先前低沉、柔和、舒缓一些,那旋律宛如庄重的、闪光的黑色丝绸长裙在地上飘逸:这是一支探戈舞曲。姨爹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这回她可得原谅他了,他这个六十七岁老头的腿脚,对付不了这种灵活多变的交际舞啰。“不,姨爹,我也不想跳了,在这儿和你们一块儿坐坐比跳舞好一千倍呢。”她说的完全是真心话,一边说一边双手一左一右亲昵地拉着姨爹和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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