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观看自己,惊叹自己,赞赏、发现自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陶醉感顾盼自己的身影,初次觉察到自己那获得了自由的胸脯在丝绸下面诱人地高高隆起,看到自己在彩色辉映中的苗条身材和柔和线条,看到自己的双肩那么轻巧洒脱地裸露在连衣裙外面,像怒放的鲜花一般——这一切是多么让人心醉神迷啊!一种好奇心突然升起:她很想看看这个意外新奇而苗条的身子运动中的姿态。她徐徐把身体转向一侧、同时往后扭头,考察这一动作的效果。此时又一次同镜中的姐妹那骄傲而满意的目光相遇,使她胆壮起来。她迅速后退三步,原来快动作也是美的!现在她大胆地踮起脚尖,做了一个高级的舞蹈旋转动作,短裙飞舞起来,镜中人又微笑了:“妙极了!你身材多么苗条,体态多么轻盈啊!”她不禁感到关节一阵阵发痒,翩翩起舞的欲望有那样强烈的诱惑力,在她筋骨里压抑不住地阵阵躁动,她疾步跑回屋子中央,然后又健步朝镜子走去,镜子在微笑,在用她自己的眼睛微笑。她从四面八方,从各种角度观察、研究自己,向自己的影像献殷勤,这个发出迷人魅力的新我,能向她提供新的、无穷无尽的自我陶醉的乐趣,这人穿着美丽、青春焕发,一次又一次笑容满面地从镜子深处朝自己走来。她恨不得热烈拥抱这个新人,这个正是她自己的新人,她于是步步前移,离镜面愈来愈近,近到两人的眼珠都快要碰到一起了,两对眼珠,一对是她自己的活生生的眼珠,另外一对是镜中那影像的,她那灼热的嘴唇已轻轻地吻到镜中姐妹的嘴唇,以致由于呵气的缘故,一刹那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是一场自我发现的精彩表演:她不断做新动作,从而不断看到变了形的自我的各个新的侧面。这时楼下锣声第三次敲响了。她猛然惊悟过来,我的天,可不能让姨妈等自己啊,她一定已经在那里生气了。于是她赶紧披上大衣——那轻便的、颜色鲜艳的、用珍贵皮毛滚边的晚大衣。然后,在伸手拧电门关灯之前,她又向这令人心醉的镜子投去贪婪的告别的一瞥,是呀,再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吧。又是那双熠熠闪光的眼睛,又一次看到那张既陌生而又是自己的嘴,沉浸在无比激动的狂喜之中!“太美了,太美了。”镜子对她微笑说,她娇羞地、欢腾雀跃地逃走了,出门后顺着走廊一直跑到姨妈的房间,清凉、柔软地随风飘舞的连衣裙,使她感到猛跑是一种快乐。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波浪托着,又像驾起了春风疾速前行,从孩提时起她还不曾这样轻捷、飞快地走过路呢!现在我们看到:一种变形的陶醉在一个人的身上开始了。

“这件衣裳你穿上太合身了,简直同量尺寸做的一模一样,”姨妈见了她说道,“是啊,只要人年轻,在装束上就不需要多少异想天开的花招啰!一个裁缝只在要在他替人遮丑时才感觉棘手,而如果要他显美,他是丝毫不会感到为难的。不过说正经的:这一件你穿上实在太体贴,我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现在我才发现你的身材非常好。不过你的神态得再轻松点,你走起路来总是——我直说你可别见怪——那么心虚胆怯,老是猫着腰,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像只挨雨淋的小猫。你还真得好好学学美国人走路的样子,轻松、自然,像顶风船那样高高昂起头。老天爷,要是让我能再年轻一回有多好哟!”克丽丝蒂娜脸红了。看起来,她的确一点没露馅,她现在的样子并不可笑,也没有一点土气。她这样想着时,姨妈继续对她的打扮评头品足,她用赞许的目光把克丽丝蒂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真是无可挑剔!唔,只是脖子这儿还缺点首饰。”于是她在自己的首饰盒里翻起来。“喏,这串珍珠项链你拿去戴上!哦,别担心,别害怕,傻丫头,这不是真的珍珠,真的那串放在大西洋彼岸的一个保险柜里了,我们确实不想把真的带到欧洲来送给你们这里的扒手。”

这串珍珠凉丝丝的初戴很不习惯,它滴溜溜滚到克丽丝蒂娜那微微打战的裸露的脖子上。戴上后,姨妈退后几步,来一个全面的品评。“无可挑剔!你穿什么都好看。

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很乐意好好把你打扮一番的。哎哟,走吧!我们可不能让安东尼再等下去了。他见了你一定会惊呆的!”

她们一起下楼去,这件新衣裙充分显露了她美丽的线条,穿着它缓步走下楼梯,克丽丝蒂娜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没穿,简直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飘,她感到似乎楼梯是一级一级地、平滑地向上朝她迎来。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她们遇见了一位穿晚礼服的长者,他有一头整齐的白发,头缝分得像刀切一般笔直。他彬彬有礼地向姨妈打招呼,站住让两位女士先走。就在从他身旁经过的短促瞬间,克丽丝蒂娜感到他在特别注意地看自己,这是一个男子对女人的赞赏和几乎是敬畏的目光。这目光使她顿时两颊发热:在她以往的生活里,还从没有哪个有地位的男人,哪位真正的绅士,这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同时又带着这样明显的赞赏目光向她致意呀。“这是埃尔金斯将军,也许你在战时就听到过他的名字吧。他现在是伦敦地理学会的会长。”姨妈介绍说,“在带兵的那些年里,他休假时去过西藏,在那里有一些大发现呢。他可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要郑重地介绍你和他认识,认识这佼佼中的佼佼者,经常出入宫廷的人。”克丽丝蒂娜欣喜万分。

一个多么高贵、多么见多识广的人啊!他初次见面就不蔑视自己,就不把自己看作跻身上流社会的旁观者,一个乔装打扮混进来的女人,不,他向她鞠了一个躬,像对一个贵族、对一个与自己身分相当的人一样。到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取得合法地位了。

接下去,她的自信又一次得到鼓励而增强起来。她们还没有走到桌边,姨爹就同样大吃一惊:“啊呀,哪里来的这位漂亮小姐!唔,半天不见,你就变得这么标致了!真是好看得要命——哦,对不起,我是想说:你真是好看极了。”克丽丝蒂娜再次感到自己由于浑身舒服而脸上泛起红晕,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沁入肺腑。“哟,姨爹,难道你也想恭维我不成?”她试图说句打趣话。“哪里,哪里!”

老先生哈哈笑起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始装模作样了。他那揉皱的衬衣前胸一下子被绷得平平整整,长辈的架子不见了。那双眼圈发红、夹在腮帮子两嘟噜肥肉中间的小眼睛,闪着好奇的、几乎是贪婪的光。少女出乎意料的标致,勾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乐不可支、异常兴奋,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他一边细细打量她,一面滔滔不绝地对少女的外貌发表了一连串行家的评论,弄得姨妈只好笑着挥手示意,叫他快别再那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可别再讲这么多花言巧语,要向她献殷勤嘛,恐怕还是年轻人更合适些。这时,侍者们已经肃立恭候在一旁:他们像圣坛旁的待童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桌旁等候发话。克丽丝蒂娜心想:真奇怪啊,中午我怎么会那样害怕他们,害怕这些举止有礼、少言寡语、说话低声细气的男人?难道他们努力做的不正是要使客人感觉不出他们在旁边呆着吗?这样想着,她吃起饭来胆壮了。畏惧消失了,长途旅行带来的辘辘饥肠在大声报到了。她觉得饭菜从来没有这么香,津津有味地吃着易于消化的调料丰富的馅饼,吃着摆在一圈布置得精美绝伦的青菜当中的烤肉,还有那又嫩又酥的、人们不断用银制刀叉周到地布在她面前碟子里的美食,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想。至于惊奇嘛,现在可以说已经丝毫没有了,因为,凡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美好的呀,而最美的事就是她有幸能坐在这里,来到这灯火辉熄、高朋满座却又鸦雀无声的大厅,置身于一群衣着考究、十之八九非常显赫的人物中间;她是什么人啊,她……啊不,别想这些,人家允许你在这里呆几天,你这几天就别再想这些了,最使她觉得美味无比的要算葡萄酒了。这酒一定是用得天独厚、饱尝南国阳光的葡萄酿造的,一定是来自遥远、幸福、美好的国度;盛在水晶般的薄酒杯中,它像琥珀一样透明,呷在口中甘甜清洌,像油一般滑润,咽下时咽喉无比舒畅。起初,克丽丝蒂娜只敢慢悠悠地、腼腆地微微呷两口,但后来,姨爹看到她显然喝着舒服,就兴致勃勃地不断灌她,她也抵挡不住诱惑,让他一杯又一杯地为自己斟满。于是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拉开了话匣子,笑声轻快得像开了瓶塞的香槟酒一样从她的喉咙里突突地迸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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