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姨妈回来了。“太好了。”她带着行家的口气对美容理发师说。按照她的意思,理发师又从这些脂粉、眉笔、口红、香水中包装了一部分给克丽丝蒂娜带走,然后,姨妈决定两人一起去散步。克丽丝蒂娜站了起来,但仍不敢照镜子,她只觉得脖子后面异常轻松。当她迈开步子往外走,不时偷偷地低头看一眼那平整、笔挺的裙子,那花哨的长袜,那光亮、雅气、合脚的皮鞋时,她感到自己的步履矫健多了。她娇滴滴地依偎在姨妈身上,听姨妈给她说东道西,讲解看到的一切。是啊,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面前是一片悦目耀眼的绿色,群峰突兀,错落有致,眼界开阔;半山坡上,傲然耸立着座座豪华城堡——宾馆;一路上,华贵的高级商店在炫示着它们橱窗里的高级商品;皮大衣、首饰、钟表、古玩,这一切同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高山所呈现的那种孤独凄清的威严并存,令人感到多么奇特、多么陌生啊!套着漂亮笼头的马儿也煞是好看,狗也十分可爱,还有人,这些把自己打扮得像阿尔卑斯山的山花一样五彩缤纷的人们,他们多好看啊!到处是明媚的阳光,一切都笼罩在无忧无虑的气氛之中,一个她梦想不到的没有工作的世界、没有贫穷的世界!姨妈告诉她山峰的名字,宾馆的名字,同她们擦肩而过的一些名流、要人的名字,她满怀敬畏地聆听着,又满怀敬畏地抬头仰望这些名人,心中愈来愈感到她居然有幸跻身其间是个奇迹。她一边听着,一边惊奇自己竟然有资格在这里漫步,这种事竟然也得到人家准许,越想越觉得心里犯嘀咕:在这个地方经历着这些事情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正当她神思恍惚、耽于遐想的时候,姨妈终于看了看表。

“我们得回去了,现在离晚餐只有一个小时,安东尼最讨厌的就是不守时间。”

当她回到宾馆,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屋内已被晚霞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过早降临的夜幕,使一切显得朦胧而寂静。惟有开着的阳台门后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还保留着它那深邃、饱满和醒目的碧蓝,而在屋里,所有的颜色都变得迷离恍惚,色影融合在一起了。克丽丝蒂娜走到阳台上,面对着一派大好风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在自己眼前迅速展开的大自然的彩色画卷。首先是浮云渐渐失去它们那耀眼的白色,接着便逐渐从一抹淡淡的红晕变成浓重的鲜红,仿佛那巨大的星球的急速降落也使它们这些原本高傲地俯机地面、对万物皆无动于衷的白云受到感染而动了情似的。接下去,片片阴影从山坡后蓦地升起,它们白天瑟缩在树木后面,单薄、零散;此刻却啸聚在一起,稠密、勇敢,洪水般黑压压地从谷底急速涌向山巅。面对这一景象,这颗被强烈震撼的心灵在担心着:这一片黑暗会不会连山峰峰顶也立时淹没,而使这壮观的全景突然变得黯然无光、空荡虚无呢?——确实,一阵轻微的寒气,一股看不见的气浪,已从谷底悄悄向山上袭来了。但是,群山突然又泛起一层灰白的寒光。瞧,在那一直还清晰可见的蓝天上,一轮明月已经露出脸来,它像弧光灯一样在巍峨群山的两个峰峦间冉冉升起,又高又圆,于是,刚才看到的那幅五颜六色的画面,就逐渐化为一幅幅影像,成为仅有黑白两色的影影绰绰的轮廓,间杂着不断眨眼的点点繁星。

克丽丝蒂娜完全忘记了自己,完全忘乎所以地陶醉在这对自己十分新奇的情景中,怔怔地凝视着面前这块硕大无朋的调色板上戏剧性的、出神入化的变幻发愣。

犹如听惯了柔和的小提琴和长苗声的人初次听管弦乐队合奏时感到两耳轰鸣,这大自然突然披露给她的宏伟壮观、色彩绚丽的画卷,也使她全身的感官震颤起来。她一手紧紧抓住栏杆,两眼紧紧盯住眼前的景象看了又看,她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全神贯注地看过风景,从来没有这样在自然面前心驰神往,从来没有这样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之中。她的全部生命力,此时都凝聚在两只惊异的眼睛里,她观看着,赞叹着,心灵好像已经离开自己而飞向远方,同大自然融为一体,忘记了自身,忘记了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幸好这所设备齐全的房子里有一位报时的警卫——那面毫不徇情的铜锣,它每到就餐时间就提醒客人们想到应该准备一下去飨宴了。

当第一串锣声响起时,克丽丝蒂娜就惊醒过来了。姨妈再三叮嘱,叫她千万要准时,啊呀,赶快,快收拾一下去吃晚饭吧!

可是,这么些花里胡哨的漂亮衣服,究竟挑哪件好呢?这堆东西此时都一件挨一件地摆在床上,像蜻蜓翅膀一样微微闪光,深色的那件在自身的黑影中闪亮,发出诱人的光彩。最后,她选中了象牙色那件今晚穿,这是最素雅的了。她满怀深情地将它轻轻拿起来,不禁又是惊叹:原来这东西竟如一条手绢或一只手套那样轻,她迅速脱下绒线衫和沉重的俄国皮鞋,脱去厚运动袜,把一切厚的、重的全甩开,急不可耐地想快快体验一下这薄如轻纱的衣服。啊,没有一处不柔软、纤细,处处像风一样轻。仅仅把这贵重的新衣服拿在手里,也会使你的手指由于敬畏而颤抖;仅仅轻轻地摸它一下,也就够使人身心舒畅了。她很快脱掉自己穿来的硬布内衣,新的、柔软而贴身的织物有如泡沫一般轻柔而暖和,麻酥酥地滑落到自己的肉体上。

她情不自禁地想开灯看一看自己,但手已经伸到了开关上又缩了回来,最好还是让期望的心情来延缓一下这种享受吧,也许这宛如轻纱的织物只是在黑暗中才觉得出绒毛般的柔软细腻,说不定它那柔情蜜意的魔力会被强烈刺眼的光亮驱散呢。好,穿上内衣、长袜,还有穿连衣裙。她小心翼翼地——这可是姨妈的东西啊——钻进这光滑的丝织品,真是妙不可言:它像一股清凉的波光粼粼的细流沿肩膀簌簌流下,然后就服服帖帖地挨着自己的肉体,你根本感觉不到已经穿上了它,而仿佛是披着轻风,让空气的嘴唇轻吻着微微颤动的身躯在行走。唔,快点吧,不要过早地沉醉在享乐里,还是麻利些,穿着整齐了看看自己的模样吧!于是她急忙穿上鞋,摸几下,走两步:一切就绪,谢天谢地!好了,现在就来——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照一照镜子吧。

手一拧开关,电流便刷地冲进灯泡,一道雪亮晃眼的光,使泯灭了的屋子又赫然出现在眼前:瞧那繁花似锦的墙壁,瞧那擦拭得光彩照人的桌椅,瞧这个新的、高贵的世界。我们的女主人公瞪大好奇的双眼,怯怯地暂时还不敢马上站到镜子正面去,而只是从侧面偷偷斜睨了一眼这块会说话的玻璃,因为从斜角往里看,它只能照见阳台后面一小条屋外景色和这屋子的一小部分。真要试衣了,还缺乏最后一点勇气。她会不会比刚才穿着那件借来的衣服更显得可笑呢?会不会每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能一眼识破这场借衣演戏的骗局?这样想着,她只敢慢吞吞地从侧面移步,逐渐接近镜面,似乎可以通过这种谦恭温良的表现来软化、愚弄这位铁面无私的法官。现在她已经面对这块明镜,离它很近了,可是仍旧双眸低垂,害怕抬头看这决定命运的一眼。正在这时,一楼下锣声又一次当当响起来:一点不能再迟疑了!

她毅然鼓起勇气,像跳水运动员起跳之前那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坚决地抬起头来正眼面对这块无情的玻璃。这一看,她立刻惊呆了!这猝不及防的一惊使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这是谁啊?这位窈窕的女郎是从哪里来的?但见她上身微微后仰,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盯往自己,目光里显然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惊异神情。这难道竟是自己吗?不可能!她并未说出这几个字,她有意不说出声来。但心里一想,嘴唇已经不由向主地动起来了。真奇怪啊:对面镜中小姐的嘴也蠕动了几下!

她惊得目瞪口呆,就是在梦里她也不敢想像自己会这样美,这样年轻,这样花枝招展;她从未见过这红红的、线条分明的嘴唇,这秀美的弯弯细眉,这金色秀发之下光亮的颈项,从未见过这闪闪发光的衣裳映衬之下自己那裸露的皮肉。她步步逼近,想在这一幅活动的画面中认识一下自己。虽然明知镜中就是自己,她却不敢承认这另一个我是真实的、持久的,恐惧不断地在她额间突突跳动,她害怕再靠近镜子半步会由于某个动作不慎而使这美好无比的图像化为乌有。不,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人怎么可能这样摇身一变而面目全非呢?因为,假如这确是真的,那么我岂不就是很……她止住了,不敢想那个字,但这时镜中人猜出了她的心思,开始会心地微笑了,从一丝笑意逐渐增强,直到笑得那样满面春风。接着,一双欢笑的眼睛率真地、骄傲地从镜内端详着自己;那轻松自然的红红的嘴唇似乎在高兴地承认说:“是的,我是很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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