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咱们的起坐间去,”她说,“咖啡也端到那里去.我们有这么间公用的屋子,”她领着公爵走出去时说道,“其实不过是我的一间小客厅,每当我们在家闲坐,就在那里聚会,各人做各人的事: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位小姐,我的大女儿,不是弹钢琴,就是看书或者做衣服;阿杰莱达画画……风景画和肖像画(没有一件作品画完过),只有阿格拉娅坐着,什么事也不干.我也没心思干活:什么事也做不成.嗯,我们到了;公爵,请坐这边,靠近壁炉,您继续讲吧.我想看看您说话的神态.当我下次见到那个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时候,我希望有充分的把握把您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我希望您能使他们大家也感到兴趣.好了,您说吧.”

“Maman,让人家这么说不是怪别扭吗,”阿杰莱达说,这时候,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画架,拿起画笔和调色板,开始从一张画片上临摹早就开始画的风景画.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起坐在一张小沙发上,抱着胳臂,准备听他们说话.公爵发现,四面八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要是有人叫我这么说话,我肯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格拉娅说.

“为什么?这有什么别扭的?他怎么说不出来?他有嘴嘛.我想知道他的说话才能.说吧,随便说点什么.您就说说您对瑞士的印象,最初的印象.你们立刻就会看到他马上要开始说话了,而且一开始就很吸引人.”

“印象强烈……”公爵开口道.

“听听,听听;”沉不住气的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转过身去向女儿们说,“不是开始了.”

“Maman,您起码也得让人家把话说下去呀,”亚历山德拉阻拦她道.“这位公爵也许是个大骗子,根本不是白痴,”她向阿格拉娅低语.

“肯定是这样,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格拉娅回答.“装腔作势,这人也够卑鄙的.他想用这个办法捞到什么好处吗?”

“最初的印象很强烈,”公爵重复道.“人家带我离开俄国,经过一座座德国城市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记得,我什么也没有问.这是在我的病多次厉害地.痛苦地发作之后.当我的病情加剧,连续发作之后,我就陷入完全的痴愚状态,完全失去记忆,脑子虽然还能动,但是思维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却似乎断了.我无法将两个或三个以上的概念井然有序地连接在一起.我是这么觉得的.可是不犯病的时候,我又变得强健如故,就像现在这样.我记得: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悲凉;甚至想大哭一场;我老是感到惊奇和不安:看到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这对我影响强烈;这,我是懂得的.陌生的景物使我感到压抑.我记得,当我从忧郁中完全清醒过来,那是在一天傍晚,在巴塞尔,在火车驶入瑞士边境的时候,城里集市上的一声驴叫惊醒了我.这头驴使我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我又非常喜欢它,随着一声驴叫,我头脑里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驴叫?这倒怪了,”将军夫人说.“不过,也不用少见多怪,我们中间有人还会爱上驴呢,”姑娘们笑了起来,她愠怒地瞧了她们一眼,说道.“神话里就有这故事嘛(源出古罗马作家珂普列尤斯的《变形记》(一名《金驴记》).小说讲一个希腊青年,误服魔药,由人变驴,后又由驴变人的故事.).说下去,公爵.”

“从那时起,我就非常喜欢驴.甚至在我心中还产生了一种好感.我开始询问有关驴的知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驴,而且我立刻坚信,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动物,能干活,力气大,吃苦耐劳,价钱又便宜;通过这头驴,我突然喜欢上了整个瑞士,从而使过去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

“这一切倒非常奇怪,不过关于驴的事不妨略而不谈;咱们还是谈别的题目吧.你怎么老笑,阿格拉娅?还有你,阿杰莱达?关于驴的事,公爵说得很好嘛.他亲眼见过驴,你又见过什么?你没到过国外吧?”

“我见过驴,maman,”阿杰莱达说.

“我也听说过,”阿格拉娅接口道.三位小姐又统统笑起来.公爵也跟她们一起笑.

“你们这样很不好,”将军夫人说,“请您原谅她们,公爵,不过她们的心还是好的.我虽然老跟她们抬杠,但是我爱她们.她们举止轻浮.头脑简单.疯疯癫癫.”

“那又为什么呢?”公爵笑道,“换了是她们,我也不肯放过这机会的.不过我还是赞成驴:驴是个善良而有用的人(这话是作者的自我模拟,源出小说《舅舅的梦》中莫兹格里亚科夫的话:“我要向您证明,连驴都能成为高尚的人!”).”

“那您善良吗,公爵?我问这话是出于好奇,”将军夫人问.

大家又笑起来.

“又说这该死的驴了;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它!”将军夫人叫道.“请相信我,公爵,我毫无……”

“毫无含沙射影之意?噢,我相信,这是没有疑问的.”

公爵依旧满脸笑容.

“您在笑,这太好了.我看,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年轻人,”将军夫人说.

“有时候也不善良,”公爵回答.

“我可是善良的,”将军夫人冷不防插嘴道,“不瞒您说,我永远是善良的,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人不应当永远善良.我常常发脾气,对她们,特别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脾气,然而糟糕的是,我发脾气的时候也最善良.刚才,在您进来之前,我很生气,我假装什么也不明白,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就跟孩子似的.阿格拉娅给我上了一课;谢谢你,阿格拉娅.不过,这全是胡扯.我还没有像表面看去那样糊涂,也没有像女儿们想把我形容的那样糊涂.我个性强,也不怕撕破脸皮.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说这话并没有恶意.过来,阿格拉娅,亲亲我,好了……亲热一下就够了,”当阿格拉娅热情地吻了她的嘴唇和手以后,她说道.“您接着说,公爵.也许您会想出比驴更有趣的故事来的.”

“我又不明白了,怎么能这样,让人家一开口就说呢,”阿杰莱达又说道,“换了我,肯定不知道从何说起.”

“可是公爵行,因为公爵非常聪明,比你至少聪明十倍,也许十二倍.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有点自知之明.公爵,您就证明给她们看;接着说吧.至于驴,的确可以跳过去不谈.嗯,除了驴,您在国外还见到什么呢?”

“关于驴的事,还是说得很聪明的,”阿杰莱达说,“公爵把自己病情,以及怎么通过外来的推动力对一切都喜欢起来的经过说得很有趣.我对人们怎么失去理智,后来又怎么痊愈起来的事永远感兴趣.特别是这种情况居然会突然发生.”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将军夫人激动起来,“我看,你有时候也很聪明嘛;好了,别笑了!您好像讲到瑞士的自然风光什么的,公爵,接着说吧!”

“我们来到瑞士的卢塞恩,有人带我去游湖(指瑞士卢塞恩旁山光水色.美丽如画的卢塞恩湖.).我感到这湖很美,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感到非常沉重,”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也不懂.头一次看到这样的自然景色,我总感到沉重和烦躁;又心旷神怡,又心烦意乱;不过,这全因为我有病.”

“不,我到很想去看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到国外去.我已经有两年找不到绘画题材了.

东方与南国,早就被写光……

公爵,请您给我找点画画的题材吧.”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我还以为:看一眼就能提笔作画呢.”

“我就是不会看.”

“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一句话也听不懂!”将军夫人打断他们的话道,“怎么不会看?有眼睛就能看嘛.你在国内不会看,在国外也学不会.公爵,您还是说说您自己是怎么看的吧.”

“这就好啦,”阿杰莱达加了一句.“要知道,公爵就是在国外学会看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国外恢复了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学会了看没有.不过,我差不多一直感到很幸福.”

“幸福!您还会幸福?”阿格拉娅叫道,“那您怎么说您没有学会看呢?您还能教我们,当我们的老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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