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教教我们吧,”阿杰莱达笑道.
“我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们,”公爵也笑道,“在国外的时候,我差不多一直住在瑞士的这座乡村里,我很少出门,就是出门也不远;我能教你们什么呢?起初,我只是感到不寂寞罢了;我开始很快好起来;到后来,我感到每天都很宝贵,而且越往后越宝贵,所以我也就开始注意到这点了.我躺下睡觉时感到很满意,起床的时候就更幸福了.这一切究竟因为什么……很难说明个中道理.”
“所以您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吸引不了您吗?”亚历山德拉问.
“起初,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吸引过我,我心里感到很烦躁.老在想我怎么活下去;我想试试自己的命运,特别在有些时候,我心里感到很烦躁.你们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有的,特别在孤独的时候.我们那里有一道瀑布,不大,从山上高高地落下来,跟一条细线似的,近似笔直地落下来……白白的,响声不断,泡沫四溅;落差很大,可是看去却好像落差很小,只有半俄里远,可是看去却似乎只有五十步.每到夜里,我总爱听它发出的喧哗声;就在这样的时刻,有时候我心里就会很烦躁.有时候中午也发生这样的情况,比如,我上山去,一个人站在山上,周围一片松林,一棵棵高大的.苍劲油亮的古松;山顶的悬崖上有一座古老的中世纪城堡,断壁残垣,一片废墟;我们那座小村就在远远的山脚下,隐约在望;阳光明媚,天空一片碧蓝,静极了.就在这时候,我常常觉得,老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老觉得,如果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出那条线,走出天地交接的那条线,到那边就会豁然开朗,整个谜底就会呈现在你面前,你就会立刻看到一种新生活,比我们的生活强一千倍.热闹一千倍的新生活;我老幻想着一座像那不勒斯那样的大城市,城里都是宫殿,人们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过着幸福的生活……是的,我幻想的东西的确不少!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在监狱里也可以过一种很有意义的生活.”
“最后这个值得赞许的思想,在我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在《文选》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都是哲理,”阿杰莱达说,“您是位哲人,您是来教训我们的.”
“您的话也许是对的,”公爵微微一笑,“我可能的确是个爱玄思冥想的人,谁知道呢,也许我的确有教训你们的意思……这也是可能的;真的,也有这可能.”
“您的哲理跟叶夫兰皮娅.尼古拉芙娜的一模一样,”阿格拉娅接口道,“她是一名小官吏的妻子,寡妇,跟食客一样,常到我们家来.她一生中孜孜以求的就是少花钱;过日子只要便宜.少花钱就行,一张嘴就是婆婆妈妈.多一分钱少一分钱的事,可是请注意,她有的是钱,她是个骗子.这就跟您刚才说的监狱中可以过很有意义的生活一样,也许跟您在乡村中度过的四年幸福生活也一样,为了过这份幸福生活,您出卖了您幻想中的那不勒斯城,尽管只卖了几分钱,但却好像占尽了便宜.”
“关于监狱中的生活,鄙人不敢苟同,”公爵说,“有个人在监狱里蹲了十二.三年,我听他讲过一个故事;他是给我治过病的那位教授的病人,他也在那里治病.他的病老发作,有时候他烦躁不安,痛哭流涕,有一次甚至企图自杀.他在监狱中的生活十分凄凉,但是,我敢向你们保证,这生活也不是一文不值的.与他长相厮守的只有一只蜘蛛和窗外长出来的一棵小树……但是,我最好还是跟你们讲一讲我去年遇到的另一个人的情况吧.这里有个情节非常奇怪……奇怪就奇怪在这情形很少见.有一次,这个人跟别的人一起被押上断头台,并且向他宣读了执行枪决的死刑判决书,他犯的是政治罪.约莫二十分钟后,又向他宣读了赦免令,改判另一种刑罚;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这两次判决间有二十分钟,或者至少有一刻钟,他无疑确信,再过几分钟,他就会突然死去,我非常想听他有时候讲的他当时的切身感受,后来我也曾几次旧事重提,详细询问过他.他对一切都记得异常清晰,他说,这几分钟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断头台旁站着一大群人和士兵,离断头台二十步远的地方栽了三根柱子,因为有好几名犯人.他们把最前面的三名犯人押过去,绑在柱子上后,给他们穿上死囚服(一种白色长袍),又把尖顶的白头罩拉下来,盖住他们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到枪;随后,面对每根柱子排好一队士兵(有几名士兵组成),我的那位朋友名列第八,所以轮到他站到柱子前面去应是第三批(作者在这里谈的是他的切身感受,据行刑当天作者写给他哥哥的信中说,他站在第二排,应在第二批枪决.但作者夫人在回忆录中的说法,与本书相同.).神父手执十字架在大家面前绕行一周.因而,只剩下五分钟可活了,不会更多.他告诉我,他觉得这五分钟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是他的一笔巨大的财富;他觉得,在这五分钟内,他将度过这么长的生命历程,以致现在大可不必去考虑临终时的最后一刹那,因此他作了种种安排:他算好时间,规定用两分钟时间与同志们告别,然后再拿出两分钟来最后一次反省一下自己,然后便最后一次看看周围.他记得很清楚,他做完这三件事以后,时间恰如他计算的那样,分秒不差.他才二十七岁,年富力强,就要死了(一八四九年,作者因彼得拉舍夫斯基案被判死刑时,年龄与此相仿……当时,他才二十八岁.);他记得,他跟同志们告别的时候,还向其中一位提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对如何回答这一问题很感兴趣.接着,在他跟同志们告完别之后,他估算出来做自我反省的那两分钟就到了;他早就估计到自己会想些什么.他总希望能够想象一下,而且要想得尽可能快和尽可能清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存在着,活着;可是再过三分钟,就已经变成了某种东西,某人或某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又究竟在哪里呢?凡此种种,他都想在这两分钟内解决!不远处有一座教堂,大礼拜堂顶部的镀金的屋顶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他记得,他紧盯着那屋顶和屋顶上放射出来的光芒;他无法让目光离开这光芒:他似乎感到,这光芒就是他新的本体,再过三分钟,他就将与它合为一体……未来的不可知以及对于这立刻就要到来的新状态的憎嫌,令他不寒而栗;但是他说,当时再没什么比他不绝如缕的一个想法更使他沉重的了,他在想:‘倘若不死又怎样呢!倘若能挽回生命又将怎样呢……多么无穷无尽啊!而这一切都属于我!那时候,我一定要把每分钟变成整个世纪,一分钟也不浪费,每分钟都精打细算,决不糟蹋!,他说,他的这一想法最后变成了愤怒,恨不得快点把他枪毙掉算了.”
说到这儿,公爵忽然打住;大家等他说下去,说明结局.
“您说完了?”阿格拉娅问.
“什么?完了,”公爵从片刻的沉思中惊醒过来,说道.
“您讲这故事想说明什么呢?”
“不想说明什么……无意中想起了这件事……随便说说……”
“您老是前言不对后语,”亚历山德拉指出,“公爵,您是不是想说,决不能小看任何一个瞬间,有时候,五分钟甚至比一座宝藏还珍贵.这一切都应该赞扬,不过我倒要请问,对您讲过这段苦难的您的那位朋友……他的刑罚不是改判了吗,也就是说,把这‘无穷的生命,送给了他.嗯,他后来是怎么处理这笔财富的呢?他是否每分钟都’计算着,生活呢?”
“噢没有,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已经向他问过这个问题了……他根本没有这样生活,许多时间都浪费了.”
“嗯,因此对于您,这也是个经验之谈,可见,一个人并不能当真’计算着,过日子.不管为什么,反正不行.”
“是的,不管为什么,反正不行,”公爵重复她的话道,“我自己也感觉到这点了……不过总好像没法相信似的……”
“那么您认为您会活得比所有的人都聪明些吗?”阿格拉娅问.
“是的,我有时候这样想.”
“现在还这样想吗?”
“还……还这样想,”公爵回答,他望着阿格拉娅,脸上仍旧挂着从前那种文静的.甚至胆怯的笑容;但是立刻又大笑起来,快活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