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是“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他在做坏事的时候,也头脑冷静,懂得善与恶的界限,但是他可以同时宣扬两种互相排斥的思想,而又不相信其中的任何一种.正如他谈到自己时所说:“我依然像素来一样可以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他甚至说,从审美的观点看,他看不出“一桩禽兽般的淫乱行径,跟任何一件丰功伟绩,甚至是为人类献身的行动,有什么区别.”(参看《群魔》第三三八页.他甚至“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行为中发现了相同的美,尝到了同样的快感.”)
《白痴》中的列别杰夫是个小丑.拍马逢迎者.阴谋家和造谣诽谤者,但又可以同时是个头脑清醒的哲学家和宗教宣传家.
人的善恶是天性,还是环境使然,存在决定意识?这是十九世纪后半叶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争论的焦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环境对人有影响,但不是决定性的影响.善恶是人的天性.在同样的环境下,一个人作何选择,这才是主要的.人属于社会,但并非全部属于社会.
正如《罪与罚》中的拉祖米欣所说:“争论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开始的……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抗议.”他接着又说:“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环境的影响……此外就再没有别的了!这就是他们爱用的词句!从这里直接得出:如果把社会正常地组织起来……一切犯罪行为就会立刻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可抗议的了,大家转眼之间就都成了正人君子.天性是不被考虑在内的.天性是被排除的,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罪与罚》,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第三三八页.)
《白痴》中提到好几件谋财害命的凶杀案.作者通过书中人物不止一次地嘲笑了“杀人是因为穷”这一荒谬论点:“我看,世界末日当真到啦.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谈怪论.”
在作者看来,把人心中的恶诿过于环境和社会,就是替罪犯开脱,解除他良心上和道义上的责任.
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人心中还有一种奇怪现象:一些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身处社会最底层,除了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感到走投无路,抬不起头来以外,还会产生一种自甘下贱,甘当小丑的倾向,好像自己卑贱.低下得还不够,必须这样来刺激一下自己心头的创伤似的.有些人是自我调侃,带有讽刺性,比如《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的叶惹维金.还有一种人是想以此来巴结主子,捞点好处,比如《白痴》中的列别杰夫.请看下面一段对话:
罗戈任说:“反正我一戈比也不会给你,哪怕你两脚朝上在我面前走个来回.”
“一定,一定照办.”
“去你的!哪怕你在我面前跳一星期舞(俄谚,指拍马),我也不给,就是不给!”
“不给就不给!我要的就是你不给.可是这舞我跳定了.撇下老婆孩子,我也要在你面前跳舞.这马屁我算拍定了!”
再一种人是身居底层,腰无分文,却幻想金钱和权力,幻想当罗思柴尔德和拿破仑.《罪与罚》中的位斯科利尼科夫就是想当拿破仑的一个.《白痴》中的加尼亚想当罗思柴尔德,伊波利特既想当拿破仑,又想当罗思柴尔德,只是因为身患不治之症,才未能把幻想付诸行动.他幻想“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为大众造福,为发现和宣告真理而活着”……这就是想当拿破仑,或者美其名曰想当“人民的领袖”.再就是,他认为,若不是他卧病在床,他一定能够当上罗思柴尔德.他认为穷人穷是活该,只能怪他自己没有本事.他在他那份《必要的说明》中写道:“噢,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对这类傻瓜毫无怜悯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他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他没有罗思柴尔德的百万家私,他没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谢肉节的货棚下堆成高山似的金山和银山,这又能怪谁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为,就能够做到一切!他不明白这一点,又能怪谁呢?”
人心是复杂的,人心同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其所以复杂,所以深不可测,就是因为人除了意识还有无意识,除了理性还有非理性.同弗洛伊德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的无意识活动是大量的,无意识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
无意识不能用言语表达,但却可以通过某些情感的流露表现出来.比如:
一.烦恼和闷闷不乐.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烦恼什么.例如,梅什金公爵在两个女情敌当面交锋之前,就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但他觉得今天一定要出事,而且是件大事.他当时的表现就是闷闷不乐,这就是一种下意识的活动.“这天早晨一开始,公爵就有一种沉重的预感;他所以有这种预感,也可以用他的病情来解释,但是他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而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诚然,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印象深刻的.沉重的.令他痛定思痛的,但是他闷闷不乐却远远超过他想得起来并且思前想后的一切;渐渐地,他油然产生了一种期待,并在他心里扎了根:今天,他一定会发生某种特别的.不可改变的事.”
这就是一种下意识活动.
二.莫名其妙的恐惧.这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活动.这情绪比烦恼和闷闷不乐要强,要清晰,但他倒底怕什么,还是说不清.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随罗戈任逃走之后,公爵赶到彼得堡到处寻访他俩的踪迹,但遍寻无着.他先是感到苦闷,感到烦恼,然后产生了恐惧.“只有上帝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许许多多的事他都感到害怕,并且痛苦和揪心地感到自己怕得要命.”
三是笑.一个人怎么笑,常常能暴露出这个人的灵魂和灵魂深处的东西.比如列别杰夫干笑,罗戈任狞笑,梅什金苦笑,加尼亚奸笑.再有,梅什金听到加尼亚居然也能发出孩子般的笑声,说明这人的人性还未完全泯灭.公爵对加尼亚说:“我感到奇怪,您竟能这样真诚地大笑.真的,您竟能发出孩子般的笑声……由此看来,您童心犹在.”作者在《死屋手记》中曾借主人公之口说到他对笑的看法:“也许我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我总觉得可以从笑声中识别一个人.如果您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初次相遇,他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悦耳,那您就可以大胆地说,他是一个好人.”(《死屋手记》第五十页.)
四是直觉.梅什金公爵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上凭直觉感到“她的命运一定很不一般”,“她一定受过很大的痛苦”,一定很“高傲”.也是直觉驱使他当天就去参加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晚会.也是凭直觉,他感到罗戈任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拔刀相向,加害于他.他前去找罗戈任的时候,也是凭直觉认出了罗戈任的家.“有一座房子,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别,老远就开始引起他的注意;公爵后来想起,他当时曾对自己说:‘一定就是那座房子……这种房子里里外外都给人一种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觉,一切都仿佛鬼鬼祟祟,藏着掖着似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光从外表看,实在难以说明究竟.”
而且这种直觉十有八九是正确的.一个人的直觉并不是上帝的天赋,而是人的一种自然能力,通过无意识洞察现象的本质.须知,梅什金公爵并没有洞察一切的超自然能力,但是他能凭直觉感知罗戈任的本质,察觉罗戈任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这宅子有一副你们整个家族和你们整个罗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问我何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也说不清.”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出逃以后,梅什金公爵遍寻无着.他直觉地感到,根本用不着去找他们,罗戈任自会找上门来.“如果他的情况好,他就不会来,如果他的情况不好,他很快就会来;而他的情况肯定不会好……”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就说不清了,他并没有预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杀的超自然能力.
五是错觉或幻觉.阿格拉娅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写给她的三封信交给了公爵,请他抽暇一读.他看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信中极力促成他和阿格拉娅的婚事.他在信中看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难言之痛.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但又不能不违心地忍痛割爱.特别是她在信中提到,“令姐阿杰莱达曾经对我的照片下过这样的评语:具有这种美貌的人,可以把世界翻个个儿.但是我已经看破了红尘.”“我很快就会死的.”“我会因为怕他而杀死他(指罗戈任)……但是他肯定会先下手,把我先杀死……”看到这话后,梅什金公爵感到不寒而栗,他早预感到她的悲惨结局.“他沿着公园四周的路向自己的别墅走去.他的心在跳,思绪很乱,他四周的一切像场梦似的.蓦地,就跟前两次他每次醒来都看见同样的幻像一样,这次,同样的幻像又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女人又从公园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仿佛特意在这里等他似的.他打了个哆嗦,停住了脚步;她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不,这不是幻像!,”前两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幻像出现.这次,幻像却成了现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幻觉.幻像和现实,就这样扑朔迷离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