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结尾,有一处描写了幻听或幻觉.罗戈任和梅什金一起躺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罗戈任告诉梅什金,他是怎样一刀捅进她的心脏,把她杀死的.就在这时,罗戈任听到了隔壁屋子里有人走动,而且两人都听见了.这无疑是幻听或幻觉.如果用神秘主义来解释,有两种可能:一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鬼魂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本书的预备材料中就是这样解释的(参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集)列宁格勒俄文版,第九卷第二八七页.)).二是挂在客厅里的那幅《死基督》复活了,也许,他正以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这件惨绝人寰的罪孽.
六是梦.
伊波利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蝎子似的怪物,有毒,满屋子乱跑,后来又援墙而上,几乎爬到与他的脑袋平行.这蝎子似的怪物就是伊波利特部分本质的真实写照.他在清醒的时候是认识不到这点的.他自视甚高,自我感觉一贯良好.可是在梦中,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到处螫人的有毒的怪物罢了,甚至在命归黄泉的时候,它还在扭动,还在放毒.
描写梦境最突出的是《罪与罚》.拉斯科利夫尼科在行凶杀人前梦见自己的童年,看到一匹驽马拉着一辆超载的车子,任人鞭打,被折磨至死的悲惨情景.这梦是象征性的.他前面摆着两条路:像即匹瘦马那样任人驱赶,被折磨致死呢,还是铤而走险?他选择了后者.他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不仅有他的“理论”和理性在起作用,他的潜意识也在暗中推动他走上杀人的路.梦,就是潜意识活动的表现.
再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梦,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西伯利亚流放地,在病中做的.他梦见世界末日,人们失去了理智,互相仇恨,互相残杀,火灾发生了,饥荒发生了,一切人和一切东西都在毁灭.按基督教教义,世界末日,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得救赎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赎者下地狱,受永罚.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是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召下,走上悔罪之路,在苦难和博爱中净化自己有罪的灵魂,救赎自己的有罪之身.
《白痴》中有一段关于做梦和梦境的概述:“有时候,人们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既不可能,也不自然;您醒来后,梦境历历在目,您对这个奇怪的事实会感到惊讶:您首先记得,在您做梦的整个时间内,理智一直没有离开过您……为什么您从梦中醒来,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以后,几乎每次,有时印象还十分深刻,您总感到,随着梦境的消失,您也留下了一些捉摸不定和猜不透的东西呢?”
七是预感.
梅什金公爵在罗戈任家看见罗戈任用来裁纸的一把小刀,这刀是全新的,本来是果园里修剪果树用的.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里一定有蹊跷.他从罗戈任家出来后,精神恍惚,可是这潜意识却一直支配着他,使他欲罢不能,念念不忘.他无意识地几次伫足在一家刀铺前,观看这里出售的一把同样的刀子,甚至毫无必要地给它估了价:“当然,只值六十戈比,再多就不值了.”这把刀子,加上同一天他三次看到杂在人群中的罗戈任的眼睛,给了他一个不祥的预感:罗戈任是会行凶杀人的.果然,不多一会儿,在旅馆的楼梯上,罗戈任向他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尖刀.又过了一个月或一个多月,这把刀子又插进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心脏.这是预感,但不是神秘主义的未卜先知,也不是魔鬼悄悄地告诉他的.我们如果把看到的各种现象仔细分析一下,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然而当时公爵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并没有用理智来分析,而是潜意识引导他作出这一恍惚而又模糊的猜测.
八是病态心理或是癫痫病发作前一刹那的心理.
《白痴》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他在发癫痫病的时候,几乎就在发作之前,还有一个预备阶段……就在他心中感到忧郁.沉闷.压抑的时候,他的脑子会霎时间豁然开朗,洞若观火,他的全部生命力一下子调动起来,化成一股非凡的冲动.在闪电般连连闪烁的那些瞬间,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识感会增加几乎十倍.他的智慧和心灵会倏忽被一种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动,一切疑虑和一切不安,仿佛会霎时间归于太和,化成一种高度的宁静,充满明朗而又谐和的欢欣和希望,充满理性与太极之光.”这也是作者本人的切身体验.也许有人会说这是神秘主义,是病态,是子虚乌有.也许吧.但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子虚乌有呢?这种神秘的心态不是人人都有的,也难以用言语表达,但确凿存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科学应当回答的问题.不能因为科学暂时不能回答,就说它神秘.
九是宗教感情.在谈这个问题以前,首先要谈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观.
作者在一八五四年离开鄂木斯克囚堡之后,曾给一位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冯维辛娜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他的宗教信仰:“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我知道这一点)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对的论据越多,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爱人,也认为自己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仰,其中的一切于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这一信条很简单,它就是,要相信: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爱.更智慧.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不仅没有.而且我怀着忠贞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这决不可能有.”(《书信选》第六十四页.)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相信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独立自在”的上帝.从他的作品中,我们也屡次看到这一观点.在《白痴》中,我们也读到,梅什金公爵看了小霍尔拜因的名画《死基督》后说道:“……有人看了这幅画会丧失信仰的!”因为这画上画的完全是个死人,他的弟子和信徒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人会复活呢?!但是作者又渴望获得信仰,甚至罗戈任也“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他现在非常需要信仰,需要到了痛苦的程度……是的!一定要信仰一种教义,信仰一个神!”这信仰就是爱……爱人和被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上帝存在于我们心中,而不存在于我们之外.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寻找我们心中的上帝,寻找爱.他认为基督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一种道德理想,一种象征.但是,这种理想,这种象征,不仅应从理智上接受,而应是一种全身心的向往.这种信仰,应当融化在人的血液中,融化在人的意识和无意识之中.甚至可以说,宗教信仰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而是一种无意识的皈依和向往.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梅什金公爵之口说道:“宗教感情的实质既不能归结为任何论述,也不能归结为任何过失和犯罪感,更不能归结为无神论对宗教的种种抵牾,这里别有一种不能言传的意蕴,永远别有一种意蕴;无神论的说三道四,永远是隔靴搔痒,似是而非,永远说不到点子上.”这也就是我国老子《道德经》开宗明义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理.
在说这话之前,关于宗教信仰,梅什金曾举了几个例子,以志说明.他说,他在两天内遇到了四件不同的事.一是他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很有学问的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上帝,但是谈来谈去,始终谈不到点子上.二是他在客栈里听说,就在头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一个农民发现另一个农民有一块怀表,顿生歹念,于是他乘表的主人转过身去不注意的时候,手起刀落,劈死了他的伙伴.可是这人在行凶前还画了个十字,默默祷告:“主啊,看在基督份上,饶恕我吧!”三是他在街上遇到一个喝醉酒的士兵,掏出一枚锡十字架,冒充银的卖给了他.四是他在回客栈的路上遇见一位母亲,抱着一个刚出生六.七星期的婴儿.这孩子忽然咧开小嘴,向她莞尔一笑.母亲看到孩子笑容后高兴极了,虔诚地画了个十字.公爵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头一次笑,做母亲的那份高兴呀,都这样.就像上帝在天上,每次看到一个罪人在他面前真心诚意地跪下祷告时所感到的喜悦一样.”梅什金认为这女人说出了“那异常深刻,异常透彻,而且真正符合宗教教义的思想,在这思想里,基督教的本质一下子全都表现出来了,也就是应当把上帝看作我们的亲生父亲,把上帝对人的喜悦看作父亲对亲生孩子的喜悦……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