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对的,”公爵勉强说道;他的心在发抖,在怦怦直跳.
“我就知道您会懂的,”她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希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于这两种智慧云云就一窍不通.亚历山德拉也不懂,可是您想想,maman倒懂.”
“您很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此话怎讲?当真?”阿格拉娅很惊奇.
“没错,是这样的.”
“我谢谢您了,”她想了想后说道,“我很高兴能像maman.这么说,您十分敬重她喽?”她又加了一句,根本没发觉她这问题提得太天真了.
“非常,非常敬重她,您一听就明白,我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发现,有时候别人常常……取笑她.但是您听我说最要紧的事:我考虑了很久,终于选定了您.我不愿意家里的人取笑我;我不愿意人家认为我是小傻瓜;我不愿意人家拿我逗乐……我把这一切一眼就看穿了,因此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因为我不愿意人家心心念念地想让我出嫁!我想……我想……嗯,我想私奔,我选定了您!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私奔!”公爵叫起来.
“对对对,私奔!”她突然怒容满面地叫起来,“我不愿意,不愿意让他们永远迫使我脸红.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在希公爵面前,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前,在任何人面前脸红,因此我才选定了您.我想跟您无话不谈,等我一高兴,甚至把最要紧的话也告诉您;反过来,您也不应当向我隐瞒任何事.我想,哪怕就把一个人视同知己,跟他无话不谈呢!他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我在等您,我爱您.他们说这话还在您没来彼得堡之前,而且我也没有给他们看您的信,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都在说三道四了.我要做一个勇敢的人,什么也不怕.我不愿意参加他们的舞会,我要做有益于大众的事.我早就想走了.我二十年被他们禁锢在家里,他们一个劲地就想让我出嫁.我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想逃走,虽然我当时傻得可以.现在我已经把什么都考虑好了,就等您来详细问问国外的情况.我没见过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我想到罗马去,我想去参观所有的学术研究室(暗指作者夫人住在德累斯顿时(一八六七),把所有的科学陈列室都看了个遍,无论矿物.地质,还是植物.),我想到巴黎去上学;最近这一年,我一直在准备和学习,读了许许多多书;所有的禁书都读遍了.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什么书都读,她们可以,就是不让我读,有些书不让,监视我.我不想跟姐姐们争吵,但是我早就向母亲和父亲宣布过,我要彻底改变我的社会地位.我决定从事教育,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因为您说您爱孩子们.咱俩可以一起搞教育,哪怕现在不行,将来干总行吧?咱们俩将一起做有益于大众的事;我不想做将军的女儿……请告诉我,您是很有学问的人吗?”
“噢,完全不是的.”
“可惜,我还以为……我怎么会这样以为呢?不过您还是应当指导我,因为我选定了您嘛.”
“这是荒谬的,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我想,我想私奔嘛!”她叫道,她的眼睛又开始闪亮,“如果您不同意,我就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不愿意家里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天知道给我罗织些什么罪名.”
“您的脑子没出问题吧?”公爵差点没从坐位上跳起来,“给您罗织什么罪名?谁给您罗织罪名了?”
“家里,大家,母亲.姐姐.父亲.希公爵,甚至您那个坏透了的科利亚!即使没有明说吧,心里也在这么想.我曾经对他们大家当面说过这一看法,对母亲和父亲都说过.Maman那天有病,病了一整天;可是第二天,亚历山德拉和爸爸就对我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胡说了些什么,说了多么难听的话.我当时就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懂,什么话都明白,还在两年前我就特地读了保尔.德.科克(保尔.德.科克(一七九三—一八七一),法国多产作家,主要描写巴黎生活,稍有色情描写,在当时的欧洲和俄国都很流行.)的两部小说,为的是扩大知识面.Maman一听这话,差点没晕了过去.”
公爵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注意地看了看阿格拉娅,微微一笑.
他真不敢相信,坐在他身旁的就是那位高傲已极的姑娘,就是从前曾经那么傲气和侮慢地向他念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的姑娘.他真不明白,这么一位傲气和冷若冰霜的大美人儿,竟会变成这么一个甚至到现在都听不懂大人所有的话的小女孩.
“您一直都待在家里吗,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他问,“我是想说,您从来没出去上过学,没在女子中学里念过书吗?”
“我哪儿也没去过,也从来没出过门;一直待在家里,就像装在瓶子里,加上了塞子,将来就从瓶子里倒出来,立刻去嫁人;您怎么又冷笑了?我发现,您似乎也跟他们一鼻孔出气,在取笑我,”她皱紧眉头,板着脸,又加了一句,“别惹我生气了,我心里本来就不痛快,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啦……我敢肯定,您到这里来一定十拿九稳地以为我爱上了您,我是叫您来幽会的,”她恼恨地断然说道.
“我昨天倒的确害怕是这样,”公爵老老实实地说,但是说漏了嘴(他很不好意思),“但是今天我深信,您……”
“什么!”阿格拉娅叫起来,她的下嘴唇突然开始发抖,“您怕我……您竟敢以为我……主啊!您大概疑心,我所以叫您来,是故意设下圈套,然后让人家正好碰上我们,强迫您娶我……”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您那纯洁而又天真的心里怎么会产生这样肮脏的想法?我敢打赌,您自己都不相信您说的任何一句话,而且……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阿格拉娅坐着,使劲低着头,仿佛她自己也被她所说的话吓着了似的.
“我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嘟囔道,“您怎么知道我的心是天真的?当时,您怎么敢给我写情书?”
“情书?我的信是情书?那封信是我毕恭毕敬地写的;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从我的心里倾吐出来的!我当时一想到您,就仿佛看到了光明(阿格拉娅这个名字,源出希腊语,有”光明”“光辉“和”闪光“之意.)……我……”
“哎呀,好啦,好啦,”她突然打断他的话,但是说话的口气完全变了,她非常后悔,几乎有点害怕,甚至弯过身子,凑到他身边,仍旧不敢正视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以便更加诚恳地请他务必不要生气,“好啦,”她又加了一句,感到非常内疚,“我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很浑的话.这是我信口开河……想试探您一下.您就当我没说这话得了.如果我惹您生气了,请您多多原谅.请您不要这样死死地盯着我,身体转过点儿.您刚才说,这是很肮脏的想法:我这么说是存心气您.有时候,我自己想要说的话,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可是又突然冒出来了.您刚才说,您那封信是在您一生最痛苦的时候写的……我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她又低下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
“噢,如果您能够知道全部底细就好啦!”
“我全知道!”她叫道,又激动起来,“当时,您跟那个坏女人一起逃走,住在同一座公寓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她说这话时已经不脸红了,而是脸色发白,她说罢又忽然从坐位上站起来,好像忘乎所以似的,但是清醒过来后,又立刻坐了下来;她的嘴唇还在发抖,而且抖了很长时间.沉默继续了约莫一分钟.公爵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非常吃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根本不爱您.”她蓦地毫无顾忌地断然说道.
公爵没有回答;两人又沉默了约莫一分钟.
“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像放连珠炮地说道,但声音很低,头也低得更厉害了.
“这不是真的,”公爵也几乎耳语似地悄声道.
“这么说来,我说谎喽?这是真的;前天,也就在这张长椅上,我答应了他.”
公爵吃了一惊,沉思片刻.
“这不是真的,”他又断然重复了一遍,“这一切都是您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