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非常有礼貌.要知道,他已经改过自新;他爱我胜于爱自己的生命.他曾经当着我的面烧自己的手,仅仅为了证明他爱我胜于爱自己的生命.”

“烧自己的手?”

“是的,烧自己的手.信不信由您……我无所谓.”

公爵又哑然不语.阿格拉娅的话并不像开玩笑;她在生气.

“那么说,他随身带了蜡烛,如果这事在这儿发生的话?要不然,我想不出……”

“对……带了蜡烛.这有什么想得出想不出的?”

“带了整支蜡烛,还是插在蜡台上端来的?”

“嗯,对……不假……带了半支蜡烛……一支蜡烛头……一整支蜡烛……反正一样,别缠我了!……如果您想问,他还带了火柴.他点上蜡烛,手指在火上烧了整整半小时;难道这也不可能吗?”

“我昨天见过他;他的手指好好的,没烧伤呀.”

阿格拉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完全像个孩子.

“您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撒谎吗?”她突然向公爵转过身来,带着充满孩子气的十分信赖的神态,嘴角上还跳动着笑声,“因为一个人撒谎的时候,十分巧妙地插进一些不完全平常而又稀奇古怪的事情,嗯,您知道吗,插进一些非常难得一见,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的话,那么这谎话就会变得可信得多.这窍门我早发现了.因为我没本事,结果露了馅……”

她似乎醒悟过来,只忽然皱紧了眉头.

“我那天,”她严肃地,甚至忧伤地看着公爵,说道,“我那天虽然向您朗诵了《可怜的骑士》,我本来想借此……夸奖您的品行,但是又立刻改了主意,转而想抨击您的所作所为,同时向您表示我全知道……”

“您对我……以及对您刚才用那么难听的话提到的那个不幸的女人,非常不公平,阿格拉娅.”

“因为我全知道,统统知道,所以我才这样说她!我知道,半年前,您曾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求过婚.别打断我,您瞧,我说这话,不加任何评论.后来,她跟罗戈任跑了,后来,您又跟她住在某个农村或者城市里;她又离开了您,到别人那里去了.(阿格拉娅说到这里,满脸绯红.)后来,她又回到罗戈任身边,罗戈任像……像个疯子似的爱着她.后来,您这么一个也是很聪明的人,一打听到她已经回到彼得堡,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来找她.昨晚,您奋不顾身地保护她,刚才睡着了又梦见她……您瞧,我全知道;要知道,您是为了她,为了她才到这儿来的呀,不是吗?”

“是的,为了她,”公爵低声回答,伤感而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没料到阿格拉娅竟会向他投来那样闪亮的一瞥,“为了她,我只是为了弄个明白……我就不相信她跟罗戈任在一起会幸福,虽然……一句话,我不知道我能够在这里为她做些什么,用什么办法才能够帮助她,但是我还是来了.”

他打了个哆嗦,抬头望了望阿格拉娅;阿格拉娅愤愤地听着他所说的一切.

“您既然不知道来干什么,可见您非常爱她喽,”她终于说道.

“不,”公爵回答,“不,我不爱她.噢,要知道,每当我想起与她相处的那些日子,心里有多恐怖啊!”

他说这话时,甚至全身不寒而栗.

“您有话就全说出来吧,”阿格拉娅说.

“这里没有任何您不能听的话.为什么我偏偏要对您讲述这一切,而且就对您一个人讲呢……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过去的的确确非常爱您.这个不幸的女人深信,她是世界上最堕落.最坏的女人.噢,请您不要辱骂她,不要往她身上扔石头(源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七节: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犯奸淫罪的妇女来见耶稣,问耶稣怎么办?耶稣回答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她因自惭形秽(多冤枉啊!)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够受的了!她有什么错呢.噢,我的上帝!噢,她不时狂叫,不承认自己有罪,她是被别人糟蹋了的牺牲品,被淫棍和坏蛋糟蹋了的牺牲品;但是,不管她对您说什么,要知道,她自己先就不相信自己,恰恰相反,她用自己的整个良知相信,她……她自己是有罪的.我曾经想驱散她心头的这个阴影,可是我越说,她就越痛苦,只要我还记得这些可怕的日日夜夜,我心头的创伤就永远不会痊愈.我的心像被刺穿了似的彻底碎了.她从我身边逃走,您知道为了什么吗?就为了向我证明,她是个贱货.但是这里最可怕的是,她自己恐怕也不清楚,她之所以出走就为了向我证明这一点,她之所以出走,因为她一定想要,心里想要,非得做出一件可耻的事来不可,然后她就可以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瞧,你又做了一件新的可耻的事,可见,你是个贱货!,噢,您大概不会懂得这个道理的,阿格拉娅!您可知道,在这种不断的自惭形秽中也许包含着某种可怕的.不自然的乐趣,仿佛在向什么人报复似的.有时候,我苦口婆心地开导她,使她仿佛又看到她周围是一片光明;但是她立刻又怒不可遏,痛苦地指责我,说我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她(其实我毫无此意),最后,对于我的求婚,她向我直截了当地宣布,她既不需要任何人高傲的怜悯和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赐予的’荣华富贵,您昨天见到她了;难道您认为她跟那帮人在一起很幸福吗,她就应当跟那帮人同流合污吗?您不知道她的知识有多渊博,理解力有多高!有时候,她甚至使我感到惊奇!”

“在那里,您也向她这样念念有词地……说教吗?”

“噢不,”公爵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并没有注意她问这句话时话里有刺,“我几乎一直沉默不语.我倒是常常想说点什么,但是说真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知道,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根本不说话好.噢,我曾经爱过她;噢,爱得很深……但是后来……后来……后来她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她看出我只是可怜她,而且我……已经不爱她了.”

“您怎么知道,她也许当真是爱上了那个跟他一起离开农村的……地主了呢?”

“不会的,我全知道;她只是冷嘲热讽地取笑他.”

“她从来没有取笑过您吗?”

“没—没有.她气不过才取笑我;噢,当时她曾经狠狠地责备过我,而且很生气,但是她自己也很痛苦!但是……后来……噢,别提了,别跟我提这件事了!”

他伸出手,捂住了脸.

“您知道吗,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

“那么说,这是真的!”公爵惊慌地叫道.“我听说过,但是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听谁说的?”阿格拉娅害怕地突然警觉起来.

“昨天罗戈任告诉我的,不过他说得很含糊.”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么时候?去听音乐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

“啊—啊,既然是罗戈任……您知道,她在这些信里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奇怪;她是疯子.”

“这就是信(阿格拉娅从口袋里掏出分别装在三只信封里的三封信,扔到公爵面前).已经整整一星期了,她恳求我,说服我,引诱我,让我嫁给您.她……嗯,对了,她很聪明,虽然疯疯癫癫,您说她比我聪明得多,这话很对……她在信中告诉我,说她爱上了我,每天都在寻找机会哪怕远远地看看我.她在信中说,您爱我,这事她知道,而且早发现了,又说,您在那里常常跟她谈起我.她希望看到我俩幸福;她也相信,只有我才能给您幸福……她的信写得很怪……叫人看了纳闷……这些信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在等您;您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您什么也猜不出来?”

“这是疯狂;说明她疯了,”公爵说,他的嘴唇开始发抖.

“您不是在哭吧?”

“不,阿格拉娅,不,我没哭,”公爵抬起头来望了望她.

“我眼下该怎么办呢?您能给我出出主意吗?我不能总收到这样的信呀!”

“噢,别理她,求您了!”公爵叫起来,“这么昏天黑地的,您能有什么办法;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她再写信给您.”

“如果这样,您这人就太没良心了!”阿格拉娅叫道,“难道您看不出来,她爱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只爱你一个人吗!难道她身上的一切您都看得见,就看不出这一点吗?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信说明什么吗?这是嫉妒;这是比嫉妒还嫉妒的嫉妒!您以为她……当真会嫁给罗戈任,像她在这里,在信里所说的那样吗?只要我们一结婚,第二天她就自杀!”“)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