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笑,但是她也在生气.

“他在睡觉!您睡觉啦!”她以一种既轻蔑又惊讶的神情叫道.

“是您呀!”公爵睡眼朦胧,诧异地发现是她,喃喃道,“哎呀,对了!约会……我倒在这里睡着了.”

“看见了.”

“除了您,谁也没来叫醒过我吗?除了您,别人没来过吗?我还以为这里……另一个女人来过了呢.”

“这里来过另一个女人……”

他终于完全清醒了.

“这原来是梦,”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奇怪:这时做这种梦……坐吧.”

他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则坐在她身旁,陷入沉思.阿格拉娅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注意地端详着对方.他也打量着她,但是有时候又好像对她完全视而不见似的.她被他看得脸腾地红了.

“啊,对了!”公爵打了个哆嗦,“伊波利特开枪自杀了!”

“什么时候!在您那儿?”她问,但是没有大惊小怪,“他昨天晚上好像还活着,不是吗?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您在这里怎么还睡得着觉?”她蓦地活跃起来,叫道.

“可是他没死呀,手枪没打响.”

阿格拉娅硬要公爵把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立刻讲给她听.他一面说,她一面催他快讲,可是她自己又总提出一些几乎不相干的问题把他的话打断.顺便说说,她十分有兴趣地听了当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公爵说的话,甚至还追问了几次.

“好,够了,必须快点,”她把事情经过全部听完以后说道,“我们在这儿只能待一小时,待到八点,因为八点钟我一定要在家里,免得她们知道我到这里来过,而我是因为有事才到这里来的;有许多话要告诉您.可是现在您把我的思路全打乱了.我在想伊波利特的事,他的手枪没有打响是很自然的事,这才更符合他的性格.但是您能肯定他一定想自杀,这事不会是什么骗局吗?”

“毫无欺骗之意.”

“这倒比较可信.他让您把他的自白书送给我,他是这么写的吗?您干吗不拿来呢?”

“因为他没死呀.我再问问他.”

“您一定得给我拿来,不用问了.这样做,他肯定非常高兴,也许他自杀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让我以后读他的自白书.请您对我刚才的话不要发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因为很可能是这样.”

“我没有笑,因为我自己也相信,就某个方面说,很可能是这样.”

“您也相信?难道您也这样想?”阿格拉娅突然非常惊讶地问.

她问得很快,说得也很快,但是有时候又似乎东拉西扯,常常欲言又止,不时着急地关照他什么;总之,她显得非常慌张,虽然看起来很勇敢,形似挑战,但是说不定心里多少有些胆怯.她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家常便服,跟她的身材十分般配.她常常发抖.脸红,坐在长椅边上.公爵证实她所说伊波利特之所以自杀,是想让她读他的自白书,这话使她感到非常吃惊.

“当然,”公爵解释道,“他希望,除了您以外,我们大家也都能夸他好……”

“怎么夸他好?”

“也就是说,这……这话怎么说呢?这很难说清楚.不过他肯定希望大家能够把他团团围住,对他说,他们都爱他,尊敬他,大家都苦口婆心地恳求他活下去.很可能,他最不能忘怀的是您,因为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提到您……虽然,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您念念不忘.”

“这我就莫名其妙了:忘不了我,又不知道自己忘不了我.话又说回来,我好像明白了:您知道吗,我自己曾经有过约莫三十次,甚至当我还是十三岁的小女孩的时候,就想服毒自杀,想给父母亲写封遗书,把一切都写进去,我也曾想象,我怎么躺在棺材里,大家怎么在我身旁哭泣,怎么痛心疾首地谴责自己对我太心狠……您怎么又笑了,”她皱起双眉,急促地加了一句,“当您独自一人沉思遐想的时候,您心里还在想什么?您也许想象自己是位元帅吧,打败了拿破仑.”

“对了,说真的,我倒是常想这事,特别是似睡非睡,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公爵笑了,“不过我打败的不是拿破仑,而是奥地利人(这是作者自况:他常常做梦,梦见凶杀和大火,而梦见得最多的是流血.打仗,打奥地利人.(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

“我根本不想跟您开玩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要亲自跟伊波利特见次面;请您先跟他打个招呼.至于您,我认为,您这样做很不好,因为像您对伊波利特说三道四那样,观察和评论一个人的心灵,是十分粗暴,也是十分无礼的.您的心太硬了:只知道实话实说,因此……不公平.”

公爵若有所思.

“我觉得,您对我的评价有欠公允,”他说,“要知道,我并没有认为他这样想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可能这么想嘛;再说,他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想,只是想这样……他想最后一次跟大家见见面,博得大家的尊敬和爱:这本来是非常美好的感情,只是不知为什么事与愿违;这可能因为他有病,还有别的什么!再说,有些人干什么都很顺手,可是有些人却总是一团糟……”

“您加上这话,大概是说您自己吧?”阿格拉娅说.

“是的,说我自己,”公爵回答,并没有发现这问题有何幸灾乐祸之意.

“话虽这么说,我要是您,是无论如何睡不着的;这说明,无论把您搁哪儿,您都会马上睡着的;您这样很不好.”

“我可是一夜都没睡觉呀,后来又一直走来走去,还去看了咱们听音乐的地方……”

“什么听音乐的地方?”

“就是昨天演奏的地方,后来又走到这里,坐下,想呀想呀,就睡着了.”

“啊,原来是这样?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为什么到听音乐的地方去呢?”

“不知道,随便走走……”

“好吧,好吧,以后再谈;您老把我的思路的打断,您到听音乐的地方去,关我什么事?您梦见什么女人了?”

“这……这女人……您见过……”

“明白了,明白得很.您对她很……您怎么梦见她的,她什么模样?话又说回来,我对此毫无兴趣,”她突然恼恨地断然说道.“别打断我的思路……”

她等候片刻,仿佛在鼓足勇气或者在努力驱散心头的恼恨似的.

“我叫您来无非为了这么件事:我想跟您交个朋友.您突然张口结舌地盯着我干吗?”她几乎愤怒地加了一句.

这时候,公爵的确在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他发现,她又开始涨红了脸,而且涨得绯红.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越是脸红,似乎就越生自己的气,这副神态十分明显地表现在她那闪烁的眼神里;通常是,一分钟后,她就会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跟她谈话的人身上,不管这人有没有错,而且开始跟他吵架.她知道也感觉到自己这种蛮不讲理和动辄害羞的毛病,因此平常很少说话,比她两个姐姐更不爱说话,有时候甚至显得太不爱说话了.特别是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她非开口说话不可的时候,她一开始说话就显得异常傲慢,仿佛在向人挑衅似的.当她开始脸红,或者快要脸红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未卜先知的预感.

“您大概不愿意跟我交朋友吧?”她傲慢地望了望公爵.

“噢不,我愿意,不过这是完全不必要的……也就是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必须这样一本正经地提出来,”公爵忸怩道.

“那您想到什么了呢?我叫您到这里来干吗?您动什么鬼念头了?话又说回来,您也许像我们家的人那样,认为我是个小傻瓜吧?”

“我不知道别人认为您是傻瓜,我……可不这么认为.”

“您不这么认为?您说得很聪明.说法尤其巧妙.”

“我看,您有时候也许甚至很聪明,”公爵继续说道,“您方才突然说了句非常聪明的话.您说的是我对伊波利特的怀疑:‘您只知道实话实说,因此不公平.这话我一定记住,好好想想.”

阿格拉娅一听这话高兴得脸都红了.她脸上的这一切变化表现得异常公开,而且进行得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兴,甚至看着她,快乐得笑了起来.

“您听我说呀,”她又开口道,“我等了您很久,想把这一切告诉您,自从您从外地写给我那封信以后,甚至更早,我就在等您了……昨天,您已经听我说了一半:我认为您是一位最诚实.最实在的人,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实在,至于有人说,您脑子……也就是说,您有时候脑子有毛病,这是不公平的;我认定是这样,也跟别人争论过,因为虽然您的脑子的确有毛病(我这样说,您当然不会生气,我是用高标准说的),但是您的主要的智慧却高于他们所有的人,这样的智慧,他们连做梦甚至都没有梦见过,因为有两种智慧:大智若愚和耍小聪明(原文为:主要的和非主要的.).对不对?您说,倒是对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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