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带着一种微微嘲笑的神态嘟囔道.“今天晚上,他老乐呵呵的.”
“您看出什么来了?”公爵蓦地一怔.
“亲爱的公爵,您没有怀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笑道,“您没有怀疑,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欺骗您,顺便向您刺探些什么情况吗,啊?”
“您想来探听些什么,这是毫无疑问的,”公爵终于笑起来,“甚至于,也许,您还想来稍稍地骗我一下.但是这有什么,我不怕您;再说,我现在怎么着都无所谓,您信不信?而且……而且……而且因为我首先深信,您毕竟是个非常好的人,说不定咱俩当真能成为好朋友的.我非常喜欢您,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您……依我看,是个很,很正派的人!”
“嗯,跟您打交道,不管打什么交道吧,至少十分愉快,”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最后说道,“咱们走吧,我要为您的健康干杯;我能跟您交往感到非常满意.啊!”他突然停下来,“这位伊波利特先生搬到您这里来住了?”
“是的.”
“我看,他还不至于马上死吧?”
“什么?”
“没什么,随便说说;我在这里跟他待了半小时……”
伊波利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等公爵,当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一旁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望着他们俩.当他们俩回到桌子跟前的时候,他十分激动,顿时兴奋起来.他的神情不安而又兴奋;额上渗出了虚汗.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除了经常流露出一种迷惘的不安以外,还流露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耐烦;他的目光无目的地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上.虽然他至今一直在积极参加大家七嘴八舌的谈话,但是他的兴奋还是忽冷忽热;说实在的,他神情恍惚,对谈话也似听非听;他的争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冷嘲热讽而又漫不经心地标新立异,似是而非;他常常没把话说完,就把一分钟前自己狂热地发表过的看法弃之不顾.公爵惊讶而又惋惜地发现,这天晚上,大家竟不加劝阻地让他喝了两大杯香槟,而且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那杯已经喝过几口的酒,已经是第三杯了.但是他发现这点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当时,他的观察力并不很强.
“您知道吗,您的生日恰好在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伊波利特大声说.
“为什么?”
“您以后会知道的,快坐下来;第一,因为您的……那帮人,都来了.我早料到会有人来的;我生平第一次猜对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今天是您的生日,不然的话,应当带点礼物来……哈哈!是的,我也许会带礼物来的!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
“离天亮两小时都不到了,”普季岑看了看怀表说.
“眼下,何必等天亮?天不亮,外面也能看见书(指彼得堡著名的白夜……黄昏还未过去,就紧接着出现黎明.),”有人指出.
“因为我要看看太阳喷薄欲出的情景.公爵,您以为怎样,可以为太阳的健康干杯吗?”
伊波利特的问话很生硬,对大家都不客气,仿佛在向别人发号施令似的,可是,好像,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也行,咱们为太阳干杯;不过您应该保持平静,伊波利特,行不行?”
“您总让我睡觉;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了!等太阳一出来,天上‘发出声响,(谁在诗歌里这么说的:‘在天上,太阳发出了声响,(源出歌德《浮士德》的开篇《天上序幕》,俄译者为H.A.霍洛德科夫斯基.)?虽然没意义,却很美!),咱们就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命的源泉吗?《启示录》里所谓‘生命的源泉,指什么呢?公爵,您听说过’苦涩星,吗?”
“我听列别杰夫说,这颗’苦涩星,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您哪!”列别杰夫叫道,他跳起来,连连摆手仿佛想阻止刚才引起的哄堂大笑似的,“对不起,跟这些先生……所有的先生,”他蓦地转过身来对公爵说,“要知道,无非在某些方面是这样,您哪……”他说罢便不懂礼貌地在桌上连敲了两下,这使大家更加乐不可支.
列别杰夫虽然处在往常的“晚间”状态(指喝得醉醺醺的.),但这次却过于兴奋了,加之受到在此以前长时间的“学术”辩论的刺激……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论敌一向抱着毫不掩饰的无边轻蔑.
“这样做欠妥,您哪!公爵,我们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约定,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得打岔;不得哈哈大笑;要让人家把话说完,然后,即使是无神论者,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反驳;我们曾公推将军做主席,可不是吗!要不然,成何体统?要不然,任何人的话都可以打断,而且正当他在阐述崇高而又深刻的思想的时候……”
“您说嘛,说下去嘛:没人打断您!”好几个声音说道.
“说下去吧,不过别信口开河.”
“苦涩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我一窍不通!”伊沃尔金将军回答,他神气活现地坐在不久前公推他做主席的那个座位上.
“我最爱听这些争得面红耳赤的辩论了,公爵,我指的自然是学术辩论,”这时凯勒尔嘟囔道,他兴致勃勃而又迫不及待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学术辩论和政治辩论,”他突然转过身去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几乎就坐在他身旁.“您知道吗,我最爱读报纸上有关英国议会的报道了,有意思的不是他们在议论什么(您知道,我不是政治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怎样彼此说明自己的看法,可以说,作为政治家的谈吐和风度吧,比如:‘坐在对面的尊贵的子爵,’同意愚见的尊贵的伯爵,’以自己的提案使欧洲感到吃惊的我的尊贵的论敌,就是说,所有这类谈吐,自由人民的这一套议会制度……正是这点使吾辈感到神往!我感到迷醉,公爵.内心深处,我永远是个艺术鉴赏家,我向您起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照这种说法,这成什么了,”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里激动地说,“照您的说法,铁路成为可诅咒的,它给人类带来毁灭,它是落到地上,搅浑’生命的源泉,的祸根,是不是?”
这天晚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特别兴奋,公爵觉得,他甚至很快活,几乎兴高采烈.他跟列别杰夫自然是开玩笑,存心逗他,但是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激动起来.
“不是铁路,不是的,您哪!”列别杰夫反驳道,在怒形于色的同时,又感到十分心满意足,“仅仅是铁路,还不至于搅浑生命的源泉,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统统是可诅咒的,我们最近几个世纪以来的整个趋向,整体说来,即在科学和实践两方面,也许的确是可诅咒的,您哪.”(列别杰夫认为欧洲产业革命以来的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如果缺乏道德基础,便是万恶之源,是社会上各种罪恶的渊薮.)
“是真该诅咒呢,还是仅仅是也许?在当前的情况下,这是非常重要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
“该诅咒,该诅咒,千真万确地该诅咒!”列别杰夫狂热地肯定道.
“别急嘛,列别杰夫,每逢上午,您的脾气要好得多,”普季岑笑嘻嘻地说道.
“可是每到晚上要坦白些!每到晚上要诚恳些和坦白些!”列别杰夫转过身来对他热烈地说道,“忠厚些和明朗些,诚实些和可敬些,虽然我这样说可能给你们以可乘之机,但是我不在乎;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用信贷?什么是信贷?信贷究竟会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瞧您那刨根问底的劲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意见是,谁不关心这类问题,谁就是上流社会的二流子.”“信贷起码可以促进利益的普遍一致和均等,”普季岑说.
“仅此而已,岂有他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普遍和平和普遍幸福,均出于这一需要!我斗胆请问,亲爱的先生,您的意思我了解得对不对?”
“要知道,吃.喝.住是人类的普遍需要,说到底,一种最完全而又科学的信念就在于,没有利益的普遍结合和协调一致,您就无法满足这些需要,看来,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足以成为人类未来几个世纪的立足点和’生命的源泉,”已经十分激动的加尼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