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是儒莉安娜来叫醒露依莎的。她站在卧室门口,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夫人!夫人!有个佣人送来这封信,说是从旅馆来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打开一个窗户,又小心而又神秘地回到卧室门口:

“他在门口等您的回信呢。”

露依莎睡眼惺忪地打开蓝色大信封,信封有缩写名称——一朵皇冠花下面的两个字母“B”。

“好,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儒莉安娜过去告诉佣人,他还靠在扶手上等候,嘴上叼着一支大雪茄,持着黑黑的侧须。

“没有回信?好,日安。”他例行公事似地把手指举到礼帽檐上,沿着街道一摇一晃地走了。

“这男人蛮不错!”她上楼梯去厨房时心里暗想。

“儒莉安娜太太,谁敲门来着?”厨娘马上问。

儒莉安娜嘟囔着说:

“没什么人,是时装店送了个口信来。”

从上午起,若安娜就觉得她“神态异常”:7点钟就扫地,掸灰尘,抖衣服,擦餐厅的玻璃窗,整理架子上的餐具,一直忙个不停!

若安娜还听见,打开的阳台上那几只金丝雀在阳光下尖声叫起来的时候,她在唱《心上的信》。来到厨房吃早点,儒莉安娜也不像往常那样说长道短,似乎有什么心事,有点神不守舍。

若安娜不禁问道:

“觉得病情加重了吗?”

“我?感谢上帝,我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我看你不想说话……”

“我这心里说得欢着呢……我并不总是想胡扯。”

尽管已经9点,她还不想叫醒夫人。“看她挺可怜的,让她多休息会儿吧。”说完,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慢慢给大澡盆倒满水;为了不发出响动,她到走廊上去抖夫人头一天穿过的连衣裙;当感到衣服的小口袋里有张揉皱了的纸时,她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芒!原来是露依莎给巴济里奥写的那个便条:“你为什么不来?……你该知道这让我多么难受!……”她把纸条拿在手里呆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两眼发直,心里紧张地盘算着;最后她又把纸条塞回露依莎的口袋里,叠上连衣裙,非常小心地放在沙发上。

后来,时钟又响了,她才决定去告诉露依莎,声音非常温柔:

“夫人,10点半了!”

露依莎躺在床上,把巴济里奥的便条看了又看:“我再也不能不告诉你我爱你了。我一夜没有睡好!一早起来就向你发誓,我真的疯了,要把我的生命放到你的脚下。”其实,这几句陈词滥调是头一天夜里3点钟打了几圈惠斯特牌、吃了牛排、喝了两杯啤酒、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画报以后写成的。在便条的末尾,他写道:“让别人去追求财富、荣誉吧,我却想得到你!只想得到你,我的鸽子,因为你是把我和生命维系在一起的唯一绳索,如果明天失去了你的爱情,我向你发誓,一定用一颗善良的子弹结束这无用的生命!”他又要了啤酒,后来才把信带回家用信封封好,签上他名字的缩写,“因为这样总是效果更佳。”

露依莎一连叹了几口气,一次又一次虔诚地亲吻那张便条!这是头一次有人给她写情意缠绵的话语,话语中流露出的炽热的爱,使她的自豪感像个晒干的东西放在温水里一样膨胀开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价提高了,觉得终于开始了一种高尚而有趣得多的生活,每个小时都有不同的魅力,每一步都有新的冲动,灵魂披上了一层光彩夺目的豪华的激情!

她跳下床,迅速穿上室内长袍,走过去拉开透明窗帘……多么美的上午!时值8月末,夏季已经告一段落,炎热和光线中透出秋天的平静;阳光依然灿烂,但落到地上却显出几分轻柔;空气再没有酷夏的闷热,高高的天空像洗过一样瓦蓝清澈;人们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已经看不到过往行人那种有气无力的沮丧神情。一阵欢乐涌上心头,她感到浑身轻松;一夜酣睡之后,前几天的紧张和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走过去照照镜子,觉得皮肤更明亮更清新,目光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哀怜。莫非莱奥波尔迪娜说得干真万确?“没有比干点什么坏事更让人显得漂亮的了。”有了个情夫,她有了情夫!

她站在卧室中间,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目光停滞,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有了情夫!”她回忆起头一天晚上客厅里的情景,尖尖的烛光轻轻摇曳,一次次奇特的沉默使她觉得生命已经停止,照片上若热母亲那黄脸上黑黑的眼睛从墙上死死盯着她。可是,这时候儒莉安娜抱着一摞衣服走进了卧室。该穿衣服了……

这个上午她多么高雅!施的是鲁宾香水,挑选了花边最漂亮的衬衫。如此华贵,她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想要最昂贵的荷兰衣料,最重的英国首饰,一辆用绸缎村里的四轮马车……这是因为,对天质聪颖的人来说,内心的欢乐需要有豪华的享受为补充:一直固若金汤的灵魂头一次失足必将立即导致新的过错通过弯弯曲曲的途径接踵而至:

——这样,登堂入室的窃贼就会悄悄为他穷凶极恶的同党打开大门。

她上楼去吃午饭,身穿白色室内长袍,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精神焕发。儒莉安娜忙不迭地过去把窗户关上,“虽然天气不算太热,但关上门窗更加凉爽!”看见夫人忘了戴头巾,她赶紧取来一条,并且洒上了花露水。她殷勤地伺候女主人,看着她吃了好几个无花果。

“夫人,多吃点没有关系!”她激动得几乎带着哭腔。

她在夫人四周轻轻走动,面带连媚的微笑,脚下没有一点响动,或者站在桌子对面,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女主人,似乎在自豪地赞叹一位至亲至爱的人物!那瞪得圆圆的眼睛不离女主人左右。

她的心里却在自言自语;

“你这个臭泼妇!你这个大醉鬼!”

午饭后,露依莎回到卧室,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新闻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对头一天晚上的回忆像秋风时时从平静不语的地上卷起落叶一样,在她灵魂中翻腾:他的某些话语、冲动和谈情的样子……她一动不动,双目水光流溢,感受着甜蜜的回忆长时间刺激她的神经。然而,若热的形象并没有离开她的脑海,而且从头一天夜里就一直在她的头脑之中,但既不使她惊恐也不使她痛苦,而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她既不因此而害怕,也无须感到后悔和歉疚;似乎若热已经死去,或者在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或者已经抛弃了她!她甚至为心境如此平静而感到惊讶。然而,心中这种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固执而又麻木的念头又使她惴惴不安。她开始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这不是她的过错。不是她主动向巴济里奥张开双臂的……这是“天意”,那时天气太热,晚霞满天,也许还因为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她当时一定是疯了。她一再用自古以来人们使用的借口把自己的所做所为想得无足轻重:欺骗丈夫的女人她不是头一个,很多女人是因为恶习,而她却是由于炽热的爱情……备受尊崇的名门贵妇之中有非法爱情者多得数不胜数!甚至女王们也有情夫!再说,巴济里奥那样爱她!他会非常忠诚,非常谨慎从事!他的话语是那样让人倾倒,他的亲吻那样令人晕眩!……现在,还能怎么办呢?事已至此……

她决定去写回信,朝书房走去。刚一进门,就看见了黑色油漆镜柜里若热的照片——头和真人一样大小。激情油然而生,心头一阵紧缩。她活像个跑了很长的路之后燥热窒息的人突然走进冰冷的地窖一样,不能动弹了,望着若热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胡须、花点领带,还有镜柜上方交叉着的两柄宝剑。要是若热知道了,一定会杀死她!……她顿时脸色煞白,茫然四顾。若热工作时穿的衣服挂在一颗钉子上,平时用来盖住脚的绒毯叠起来放在一边,一大摞图纸放在另一张桌子上,还有烟丝罐、手枪匣……他一定会杀死她!这个房间里若热的特点太浓了,使她觉得他就要回来了,过一会儿就走进书房……要是他突然来了!……3天没有收到信了——她在给情夫写信的时候,丈夫随时可能出现,当场逮住她!……可是,她又一想,这都是胡思乱想。从巴雷罗开来的火车5点钟才到;况且他在最后一封信上说还要耽搁一个月,也许更长……

她坐下来,挑了一张纸,开始写信,笔划有点儿粗:

我亲爱的巴济里奥:

一阵不期而来的恐惧,她写不下去了,感到有一种预兆,他来了,要走进书房……也许不写为好!……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客厅,坐到无背沙发上。仿佛与宽大的沙发的接触和沙发唤起的炽热的回忆鼓励她大胆去进行这罪恶的爱情似的,她非常坚定地返回书房,飞快地写起来:

你想象不到今天上午我接到你的信时是多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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