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上半身仰在椅背上,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鼻翼扩张,眼珠湿润,美滋滋地看着细高杯子里争相往上冒的小气泡。

“我要是有钱呐,就天天喝香槟。”她说。

露依莎却不然。她的奢望是一辆四轮马车;还想旅行,到巴黎去,访问塞维利亚、罗马……但是,莱奥波尔迪娜的愿望更广泛:想过富裕的生活,有车辆,订下包厢,在辛特拉区有座住宅,夜宵,舞会,时装,赌博……她喜欢作东,那能让她激动得心跳,并且相信也会喜欢上轮盘赌。

“啊!”她感叹道,“男人们比我们幸福得多!我生来适合当男人!我要是男人,什么都干!”

她站起身,又懒洋洋地倒在窗下的双人沙发上。

下午不声不响降临了。朝空地那边望去,一座座房屋后面聚起团团黄色的云彩,云彩边沿呈血红色或橙红色。

她又提起女人要敢作敢为,要不依附别人的想法:

“男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做任何事都没有什么不好!可以旅行,冒险……喂,你知道吗?现在我要抽支烟了……”

最糟糕的是儒莉安娜可能感到烟味。那就太不好了……

“这里成修道院了!”莱奥波尔迪娜嘟嘟囔囔地说:“亲爱的,你这座监狱还不错嘛!”

露依莎没有回答,两只手抱着后脑勺一仰,目光迷惘,似乎在继续谈论什么想法:

“其实,旅游之类都是胡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事情是和自己的男人呆在家里,养一个或两个孩子……”

莱奥波尔迪娜从双人沙发上跳了起来,孩子!我的天,千万别提这种事!我天天向上帝祈祷,为的是不要生孩子!

“太可怕了!”她把握十足地大声说,“时时刻刻不得安宁!……要花钱,费力,不要说有病了!愿上帝不要让我有孩子!等他们长大了,什么都相信,会说三道四……一个女人要是有了孩子便一切全完了,被捆住手脚!生活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整天在家里哄他们……我的天!我?但愿上帝不要惩罚我。要是真的怀上孩子,我想那真的要去找干草巷的那个老太婆了!”

“什么老太婆?”露依莎问。

莱奥波尔迪娜解释了一下,露依莎认为那太“不光彩”,但对方耸了耸肩膀:

“还有,亲爱的,女人会人老珠黄,没有哪个人的美貌抵挡得住。最好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等到成了你的女友费里西达德太太那样!……即使穿得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亲爱的,也都全完了!免不了受窘!”

下面,本区的风琴手又照例来到街上,进行下午的表演,弹的是《茶花女》的最后一段。天渐渐暗下来,后院的绿叶也变成灰色,远处的房屋在阴影中已经模糊不清。

乐曲使露依莎想起了《茶花女》那本小说,两个人谈起来,还提到了几个情节……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对阿尔曼多爱得多么疯狂!”莱奥波尔迪娜说。

“我对达尔塔南不也一样吗?”露依莎天真地感叹道。

两个人笑了一次又一次。

“我们开始得早。”莱奥波尔迪娜说,“再给我倒上点酒。”

她一口把酒喝完,放下酒杯,耸了耸肩膀:

“哦!我们开始得还算早?所有的姑娘都从那时候开始?13岁的时候就进行第四次热恋了。所有的女人都是女人,所有女人感受到的都一样!”她用脚打着拍子,唱起了《法都》:

爱是一种疾病,总在空中飘荡,只要倚在窗前几次,就会染上爱的疯狂!

“今天我一直在想!”她懒洋洋地伸伸胳膊,“归根结底,这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东西了:其他都无所谓!对吧?你说话呀!对吧?”

露依莎嘟囔了一声:

“怎么会呢!”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才不信呢!”

莱奥波尔迪娜站起身,讥讽她说:

“不相信!可怜又可爱的贞洁女人!你们看呀,这是位小天使!”

她靠到窗前,透过玻璃望着落下的晚霞。突然又慢慢说起来:

“一个上帝的可怜虫自我节制真的值得吗?像个猫头鹰似的度过一生,受苦受难,等到有一天发起高烧,或者吹过一阵风,或者天气大热,说声晚安,就埋到圣着奥山上去了,一个姑娘就算完了!”

客厅里暗下来。

“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她问。

这些话使她坐立不安:她感到脸红了。可是,那晚霞,莱奥波尔迪娜的话,都仿佛使她像受了诱惑似的感到浑身无力。然而,她还是说这种念头“不道德”。

“不道德,为什么?”

露依莎空泛地说起什么“义务”,说起“宗教”。可是,听到“义务”两个字莱奥波尔迪娜大为恼火。要说有什么事气得她七魂出窍的话,那就是听人说起“义务”!……

“义务?为谁承担义务?为像我丈夫那样的恶汉吗?”

她停住嘴,气乎乎地在厅里踱来踱去:

“至于宗教,都是些胡说八道!那个一口漂亮牙齿、戴夹界眼镜的埃斯特万神父亲口对我说过,要是我肯跟他一起到卡里山去,他就宽恕我的一切罪孽!”

“啊,神父们……”露依莎低声说。

“神父们怎么样?他们就是宗教。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样的宗教。上帝嘛,我亲爱的,他离我们远着呢,顾不上管女人们干些什么。”

露依莎觉得“那种想法”太糟糕。她认为,幸福,真正的幸福,在于为人正派……

“那是家庭里说的胡话!”莱奥波尔迪娜忿忿地说。

露依莎精神一振:

“你看看你一次又一次的狂热……”

莱奥波尔迪娜停下来:。

什么?”

“并不能让你幸福!”

“当然不错!”她叫道,“可是……”她搜寻合适的字眼,显然又不想用那个字眼,只是干巴巴地说:“他们让我开心!”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露依莎叫送咖啡来。

儒莉安娜端着盘子进来了,把灯也拿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们到客厅去了。

“你知道昨天谁跟我说起你了吗?”莱奥波尔迪娜躺到无背沙发上。

“谁?”

“卡斯特罗。”

“哪个卡斯特罗?”

“那个戴眼镜的银行家。”

“啊!”

“他一直狂热地爱着你。”

露依莎笑了笑。

“爱得发疯,真的!”莱奥波尔迪娜肯定地说。

客厅里已经黑了,窗户全都开着。街道在昏暗的晚霞中一片模糊,甜蜜而慵懒的空气使夜色也显得温柔。

莱奥波尔迪娜静静地呆了一会儿;但是,下肚的香槟酒。昏暗的光线很快使她想嘀咕点心事。她在无背沙发上舒展舒展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好,开始说起“他”来。仍然是费尔南多,她打心眼里爱这位诗人。

“你太应当知道这件事了!”她声音很低,但表情激动,“那才是小伙子的爱情呢!”

她那装腔作势的声音随着炽热的感情抑扬顿挫。露依莎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和身上的燥热,也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躺到沙发上。她急促的呼吸声有时像是在叹气,听莱奥波尔迪娜讲到某些刺激性的细节时发出像身上痒痒似的短促而热烈的笑声……带铁钉的皮靴声沿街走上来,对面的汽灯射出明亮的光柱。柔和而苍白的光线漾进客厅。

莱奥波尔迪娜马上站起来——必须马上走,点汽灯的时候走。可怜的小伙子正等着呢!——她走进卧室,摸着黑戴上帽子,拿起阳伞——已经答应了那可怜虫,不能食言。可是,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去,路又那么远!要是儒莉安娜能陪她去……

“我让她去,亲爱的!”露依莎说。

她“哎”了一声,无精打采地站起身去开门,在黑暗的走廊里冒出了儒莉安娜。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吓死我了!”

“我是来问问要不要点灯……”

“不要。去披上披肩,陪莱奥波尔迪娜太太走一趟!快!”

儒莉安娜跑着走了。

“你什么时候再来呀,莱奥波尔迪娜?”露依莎问。

只要有空马上就来。这个星期打算到波尔图去看看费格雷多姨妈,在弗斯镇住上半个月……

门打开了。

“什么时候太太想……”儒莉安娜说。

两个人一再告别,吻了又吻。露依莎笑着凑到莱奥波尔迪娜耳边说:“愿你幸福!”

只剩下一个人形影相吊。她关上窗户,点上蜡烛,慢慢搓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鬼使神差;她无法摆脱莱奥波尔迪娜去看情夫的思绪!她去看她的情夫……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莱奥波尔迪娜的行为举止:一面跟儒莉安娜说话,一面快步走着;到了;神经紧张地上楼梯;猛地把门关上——头一个亲吻多么舒心,多么贪婪,多么深沉!她叹了口气。她也爱着一个,而且更英俊,更迷人。为什么他还没有来呢?

她懒洋洋地坐到钢琴前,唱起莱奥波尔迪娜那首法都曲来,声音低沉、凄凉:

不论他多么遥远,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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