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葡萄酒治疗,已经知道了吧?”

“亲爱的夫人,当然,用葡萄酒。”

“你看,也许能见效。”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着,用折扇敲了敲露依莎的胳膊,她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露依莎笑了笑,刚要说话,但见那个苍白的长梨脸的家伙正用淫荡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她生气地转过脸去。那人歪了歪梨把般的下额走开了。

露依莎感到浑身发软;杂乱的声音,单调的活动,炎热的夜晚,人群聚集以及四周的绿树,都使她这个已婚女人的身体产生一种舒适的晕眩,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惬意。她望着远方,面带似有若无的笑容,目光木然,几乎懒得动手打开折扇。

巴济里奥发现了她沉默不语:“你困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狡诈地笑一笑:

“哎呀,看得出来,因为她亲爱的丈夫不在!自从丈夫不在身边,她一直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露依莎下意识地看了巴济里奥一眼,回答说:

“胡说!这几天我甚至过得很高兴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抓住不放:

“哎呀,我们什么都知道,知道得很清楚。这颗心早飞到阿连特茹省去了!”

露依莎急不可耐地说:

“你非让我跳起来,在帕塞约哈哈大笑一场吗?”

“好吧,不要发火。”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接着又对巴济里奥说:“多么聪明伶俐,嗯?”

巴济里奥笑了:

“露依莎表妹原来厉害得像条蝮蛇,不知道现在……”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接过话茬:

“可怜的露依莎,现在像只鸽子!大不相同了,是只鸽子!”

说完,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

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那一家人不声不响站起来——小女孩们在前,父母在后,驯顺地、哀伤地走了。

巴济里奥马上占了露依莎旁边的椅子——趁费里西达德太太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

“上午我本来要去看你。”他小声对露依莎说。

她却提高了嗓门,非常自然,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没有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弹钢琴了。你做得不对,应当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几点钟了,开始烦躁不安。本指望能遇到顾问:为了让顾问欢心,她不顾难受,把腰带紧了又紧;亚卡西奥却没有来,她胃里又开始鼓胀;顾问不露面造成的不快使她更受消化不良的折磨。她坐在椅子上,身体瘫软,望着在尘土的烟雾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突然,圆形舞台上的乐队以高昂的铜管乐器奏起《浮士德》的头几个节拍,她马上振作起来。这是歌剧中的一首集成曲——她所喜欢的乐曲莫过于此。“巴济里奥先生,你去参加圣。卡洛斯音乐会的开幕式吗?”她问。

巴济里奥转过脸看看露依莎,另有寓意地说:

“亲爱的夫人,我还不知道,看情况……”

露依莎望着,没有吱声。人越来越多。旁边的街道更宽阔一些,也更凉爽,在树木的阴影下,只有那些胆小的、服丧的和外衣破了的人在走动。所有衣着考究的资产阶级都堆积在中心街道上两排椅子形成的通道里:人们拥挤着,像没有和匀的面一样,慢慢朝前移动,拖着脚步,摩擦着卵石地,像平民百姓一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嗓子干渴,胳膊乏力,极少张口说话。人们不停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着,有气无力,步履瞒珊,声音嘈杂,既没有浮华的欢乐也没有纯朴的休息,这种被拥着往前走只适于懒惰的种族。在充足的灯光下,在热闹的音乐声中,厌倦和烦躁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人们,钻进人们心里。在飞扬的细细的灰尘里,看上去个个毫无表情,走过灯光直射的地方时,能清楚地看到一张张脸上带着星期日的失望和烦恼。

前方,“西街”房屋的正面反射着帕塞约明亮的灯光;几扇窗户开着;几家的深色窗帘上显出屋里汽灯通亮。露依莎怀念起另外一些夏夜,另外一些夜晚。在哪里?她记不起来。人群还在流动,她没有再想下去;突然发现那个长着一张梨似的长脸的男人站在眼前,正不声不响地盯着她。她觉得尘土钻进面纱,灼得眼睛热辣辣的;四周,人们在打着哈欠。

费里西达德太太提议转一圈。他们慢慢钻进人群;两行椅子中间人越来越挤,无数被汽灯照成土黄色的脸都在死死盯着什么,目光呆滞,似乎精神沮丧,若有所思。看到这种景象,并且难以走路,巴济里奥心中恼火,觉得他们仿佛也是这种“无滋无味”的人。

他们挤出人群,巴济里奥要去买彩票,费里西达德太太走到一棵柳树下,险些倒在一个凳子上。她难过地叫起来:

“啊,亲爱的,我快憋闷死了!”

她揉了揉胃部,脸显得苍老了许多。

“顾问呢?你说他怎么没有来?你看,我运气不佳!今天,我来帕塞约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接着又带着慈祥的笑容说:

“你表兄太可亲了,你看他的行为举止,不折不扣的贵族子弟。

亲爱的,应当让他们互相认识。”

刚走出大门,她就说太累了,最好找一辆车。

巴济里奥觉得最好步行往上走,走到罗雷托广场。夜色如此宜人。再说,步行对费里西达德太太的身体也有好处。

后来,在马尔蒂尼奥小广场前,他说去吃雪糕;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担心太凉,露依莎则不好意思。从咖啡馆敞开的门朝里看去,有几张揉皱的报纸,稀稀落落的几个穿白裤子的人在不声不响地吃草莓冰激凌。

在罗西奥,树木下面有人散步;椅子上,人们一动不动,好像在打盹;这边那边,不时有燃着的香烟闪动;一些人解开背心扣子,把帽子拿在手里扇着匆匆走过;每个角落都有叫卖“阿塞纳尔”泉水的吆喝声;敞篷马车在广场四周慢慢转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唐。彼得罗塑像的底柱苍白而模糊,像个熄灭了的大油脂蜡烛。

巴济里奥在露依莎旁边走着,没有作声。“这城市太糟糕了!”

他想,“糟糕得让人伤心!”他想起了巴黎,夏天的巴黎:晚上乘他的轻快马车不慌不忙地走上埃利榭广场;数以百计的四轮马车飞快地朝下走,马蹄声有节有奏,轻快欢乐,点点车灯在整条大街流动,生气勃勃;女人们可爱的白色身影斜靠在车垫上,随着柔软的弹簧晃动;周围的空气也柔和甜蜜;栗子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街道两旁,一棵棵大树下,闪着明亮灯光的咖啡馆里传出歌声,充满人群跳布鲁哈哈舞的欢乐节奏,充满乐队的精采表演;饭店灯火辉煌,到处是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紧凑气氛。远处,隐约看到豪华住宅绸缎窗帘透出幽暗的烛光,那是富人的所在。啊!在那里该有多好!——可是,在汽灯下经过的时候,他斜着眼看了看露依莎:白色面纱下,她美丽的侧面像非常可人;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画出她胸部的曲线;稍带疲倦的走路姿势使她腰部轻轻摆动,透出某种困意和希望。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说:“真可惜,整个里斯本就没有一家酒店可以去吃顿石鸡翅膀或者喝杯冰镇香槟酒。”

露依莎没有回答,心里想:“那大概很惬意。”但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叫道:

“这时候吃石鸡?”

“石鸡或者任何别的东西。”

“不论什么东西,都能把人撑死,我的天!”

三个人沿着新卡尔莫大街往上走。路灯昏暗:两旁的高层楼没有灯光,把道路夹在中间,阴影更加浓重,巡逻队全副武装一步一步往下走,没有任何响动,显得阴森而神秘莫测。

到了希亚多,一个头戴蓝色无檐软帽的小男孩追着他们推销彩票,用尖利而带哭腔的声音说能赚到一大笔钱,很多康托。费里西达德太太还停下来,有意……可是,一伙醉醺醺的小伙子把帽子推到脑后大声喊叫着跌跌撞撞走过来,吓得两位太太魂不附体。露依莎马上贴近巴济里奥,费里西达德太太挤过去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想找一辆车钻进去;到了罗雷托广场还一直在用颤抖的声音解释她多么怕醉鬼,揪着巴济里奥的胳膊讲述可怕的案件和用刀砍死人的场面。在卡蒙斯广场栏杆旁排着一队马车,其中一辆敞篷车的车夫站在坐垫上慌乱地扯扯缰绳,朝两匹马猛抽了几鞭子。车冲出来,车夫兴奋地高声喊道:

“准备好了,主人,请上车!”

几个人还交谈了几句,耽搁了一会儿。这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惊魂未定的露依莎认出了梨一般的长脸上那双绵羊似的眼睛。

她们上了马车,露依莎还回过头来,看见巴济里奥手里托着帽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随后才坐好,把两只娇小的脚放在另一个座位上,随着马开始奔跑在车上摇晃起来。她不言不语,看着一幕幕景象在眼前闪过:圣洛克街上模糊的房屋、圣彼得。德。阿尔甘特拉街的树木、风车街一个个窄小的房屋、还有教长街沉睡的花园。夜色停滞不动,热得使人瘫软: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一直这样摇摇晃晃地走下去,穿过街道,穿过富贵人家花园浓密的枝叶,毫无目的、毫无担心,去寻找某种幸福的东西,至于究竟寻找什么,她本人也不清楚。学校门前,一伙人正在弹着《绢柳法都》曲;音乐声像一股甜甜的风吹进她的灵魂,轻轻地拨动了她往日的情感,她低声叹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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