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钟,她走进露依莎屋里,一下子惊呆了:女主人穿一身黑衣服,还戴上了帽子,并且梳妆台上的灯和枝形壁灯都点着了。只见她坐在双人沙发边上,表情庄重,脸上的扑粉施得多了一点,显得有些惨白,正在慢条斯理地戴手套,但眼睛里却闪着光芒。

“风小了。”她说。

“夫人,今天夜色一定非常好。”

差一点儿不到9点,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气喘吁吁地来了。整整一天,憋闷死人了!晚上连一丝儿风都没有!她打发人叫了一辆敞篷马车。我的天,没法治了!

儒莉安娜忙活着,又是整理房间又是折衣服,心里却好生奇怪。

到哪里去呀?这时候她们到哪里去呀?

费里西达德太太舒舒服服坐到沙发上,帽子也不摘,嘴里开始唠叨:头一天晚上吃了豆食,到现在还消化不良;厨娘让她吃这种便宜东西;亚鲁埃拉的伯爵夫人去拜访了她……

“喂,露依莎,”她放下白色面纱,“亲爱的,走吧,不然就太晚了。”

儒莉安娜强压住心中怒火,为她照亮楼道。哼,两个女人乘马车外出,没有人陪伴,成什么体统!要是哪个女佣在街上耽搁半小时,我的天!她还不大喊大叫?哼,两个女醉鬼!

她跑到厨房里,想向若安娜发泄一通,那姑娘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打盹。

原来若安娜跟她的小伙子彼得罗到圣若奥山去玩了一趟,整个下午都在墓地蹓跶,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一起赞叹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碑,一起嗑嗑巴巴地读碑文,走到垂柳遮住的角落偷偷亲吻几下,一面走一面享受着死人滋养的柏树和野草的香味。回来的时候在赛列娜家坐了一会儿,到埃斯普列格拉喝了几杯……好忙碌的下午!阳光毒辣地晒着,尘土飞扬,她使劲赞叹豪华的坟墓,偎依着男人,加上喝了几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到床上睡一觉。

“我的天,若安娜太太,你都变成瞌睡虫啦!啊,上帝,哪有这样缺少调教的女人!”

她走到露依莎屋里,灭了灯,打开窗户,把安乐椅拖到阳台上,舒舒服服坐下,往后一仰,就这样度过这个夜晚。

烟草店还没有关门,一缕灯光像他的老板娘一样懒洋洋的躺在碎石路上,下边的窗户还开着,有的灯光昏暗,看得见里面有人熬夜,气氛忧伤;有的显出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偶尔一支点燃的香烟闪亮;近处传出一声咳嗽;面包店的小伙子那低沉的吉他声在静谧的夜空轻轻飘扬。

儒莉安娜身穿一件浅色麻纱连衣裙。烟草店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不时抬头朝窗户这边望望阳台上这个女人白色的身影。她陶醉了!

他们把她当成了女主人,当成了工程师的妻子,投来挑逗的目光……

其中一个穿白色裤子,戴一顶高帽子。看样子两个人都风流惆悦……

她使劲伸着脚,双臂交叉,歪着脑袋,久久品尝着这受人重视的滋味。沉重的脚步声沿着街道上来,停在门口。门铃轻轻响了一下。

“谁呀?”她非常不耐烦地问了一声。

“在家吗?”是塞巴斯蒂昂粗粗的嗓音。

“和费里西达德太太出去了。是乘马车走的。”

“啊!”他惊叹一声,紧接着又补充一句:

“今天夜色太美了!”

“祝你好胃口,塞巴斯蒂昂先生,胃口好!”她高声叫道。

看到他正沿着街道往下走,她又亲切地喊起来:

“向着安娜问好!别忘了!”她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样子,俨然像个贵妇,对男人,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

这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和露依莎刚好到了帕塞约。

很是热闹。从外边已经能感到缓慢、单调的布鲁哈哈舞曲,可以看见一股明亮的黄色的烟尘飘向天空。

两个人走了进去,刚到池塘边就遇到了巴济里奥。他装作非常吃惊的样子,叫道:

“太巧了!”

露依莎红了脸,把巴济里奥介绍给费里西达德太太。

杰出的太太满脸堆笑,说还记得他,可是,要是不告诉她,也许会认不出来。他变化太大了!

“工作太多,亲爱的夫人……”巴济里奥躬身致意。

随后,他用手杖敲着池塘边的石头,笑着说:

“老了!主要是老了!”

灯光映进又黑又脏的水里,在很深的地方扭曲得奇形怪状。在停滞的空气中,附近的树叶纹丝不动,成了不伦不类的惨绿色。两行平行的矮树中,间或有几盏汽灯,当中的卵石土道上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尖利的乐器声穿过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把华尔兹明快的节奏送到沉重的天空。

他们站在那里谈话。

太热了,嗯?不过夜色很美!连一丝风也没有!人太挤了!

他们看着往里边走的人们:烫着髭曲头发的小伙子们身穿迷迭香色的裤子,装模作样地叼着星期天才抽的雪茄;一个准尉军官皮带束得紧紧的,竭力挺着胸脯;两个头发鬈曲的姑娘一摇一摆,做工粗糙的衣裙下肩胛清晰可见;一位神父懒洋洋地叼着烟,戴着灰色夹鼻眼镜;一个西班牙女人穿着非常挺括的白裙子,裙子足有两米长,拖在泥地上窸窣有声;总是表情悲伤的沙维尔也在其中,他是位诗人;一位纨胯子弟也来了,他身穿短上衣,手拄手杖,两眼醉醺醺的,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巴济里奥笑得最厉害的是由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无所不知的父亲领着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穿浅蓝色衣服,一条红肩带与皮带交叉,头上是枪骑兵军帽,脚蹬匈牙利式皮靴,都那么呆头呆脑,像两个梦游症患者。

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转过身,两只贪婪的大眼睛对着露依莎看了又看。他长脸,尖下颏,背心上方露出宽阔的胸脯,叼着个非常大的烟嘴,烟嘴上雕着法国轻骑兵像。

露依莎想坐下。

一个穿件脏得像墩布似的汗衫的小男孩跑过来给他们找椅子:他们坐在一家人旁边,看样子这家人愁眉苦脸,沉默寡言。

“巴济里奥,你今天做什么了?”露依莎问道。

他去看斗牛了。

“怎么样?喜欢吗?”

“乏味极了。要不是斗牛士‘小鱼’摔倒,就烦死了!公牛弱小,骑手无精打采,毫无意思!西班牙斗牛!那才叫斗牛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表示不满。太可怕了!她到埃尔瓦斯去看望弗朗西斯卡。德。诺罗尼婶婶的时候,在巴达霍斯看过一次,几乎晕了过去。鲜血,流出了肠子……哎呀,残忍极了!

巴济里奥笑着说:

“亲爱的夫人,那你要是看斗鸡又该怎么样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听别人说过——她认为这类消遣都太野蛮,有违宗教精神。

她想起一种消遣,胖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看话剧的美好的夜晚。什么也比不上。”

“可是,这里的演技太差了!”巴济里奥用沮丧的口吻反驳说,“太差了,亲爱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没有回答;她在椅子上抬起身子,眼睛里闪着极度兴奋的光芒,拼命招手。

“没有看见我。”她神情沮丧。

“是顾问吗?”露依莎问。

“不是。是阿尔维埃拉伯爵夫人。没有看见我!她经常去拜附体神,我很喜欢她,简直是个天使!没有看见我。跟她公爹在一起。”

巴济里奥的眼睛一直不离露依莎。在白色面纱下,有晃动的汽灯照着,空中又尘土飞扬,她的脸更显得白皙可爱,在夜间显得更黑的眼睛给她增加了几分炽热的表情;金黄色的头发微微鬈曲,前额显得更小,让她带有一种小姑娘的情意缠绵的美;鹿皮手套使黑色的连衣裙下的手显得更加高雅;这双手拿着折扇,放在胸前,细细的手腕上有蓬松的白色镶边。

“你呢,今天做什么了?”巴济里奥问她。

非常烦闷,整个一个星期天呆在家里看书。

他也一样,上午躺在沙发上读贝罗特的《如火的女人》。她看过吗?

“没有。怎么样?”

“一本小说,新奇得很。”

接着又笑着补充说:

“也许太刺激了一点,我不建议你读它。”

费里西达德太太正在读《惊险》。多少人向她推荐这本小说。可是,她被小说的故事情节弄得有点糊涂了。只要一合上书就忘个精光。不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读书使她的消化不良更加严重。

“你消化不良?”巴济里奥表现出有教养的人那种关心。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把她的消化不良讲了一番。巴济里奥劝她用冰治疗——并且还祝贺她,说最近以来胃病是一种非常高雅的病症。

他对费里西达德太太非常关心,让她讲得更详细一些。

费里西达德太太仔细讲了一遍。可以看出,在她的目光和口气中,对巴济里奥越来越有好感。一定要用冰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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