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若热离开算起已经12天了,尽管天气炎热,尘土飞扬,露依莎还是打扮停当,到莱奥波尔迪娜家去。要是让若热知道了,他肯定不高兴,肯定。可是,实在太寂寞了,太烦恼了!上午,还可以整理整理,做做针线,梳妆打扮,看看小说……可下午呢?

到了若热往常从部里回来的时刻,孤寂的感觉在她四周蔓延。她多么怀念他特有的按门铃的声音,他特有的走在楼道里的脚步声!……

夕阳西下,一天将过,她莫名其妙地伤心,莫名其妙地感到怅惘:坐到钢琴前,随着软绵绵的胳膊信马由缰地挪动,随着庸懒的手指按在琴键上,钢琴呻吟出悲伤的法都曲和充满激情的短曲。这时候,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宽宽的法国式床上,热得不能入睡,会突然感到恐怖,不时闪过当寡妇的念头。

她不习惯,不能单身一人。甚至想过把帕特洛西尼奥叫来,那老太太是她的一个穷亲戚,住在贝伦区:至少有个人;但是,高个子老寡妇寡言少语,总是在鹰钩鼻子上架着很大的玳瑁眼镜织袜子,她担心有老太太在身边也会心烦。

那天上午,她想起了莱奥波尔迪娜。去谈谈天,笑一笑,说说心里话,度过这炎热的时刻,那该有多么高兴!她穿上了背心和白裙子,正在梳头:袒胸的衣服遮不住柔软圆润的白肩膀,遮不住雪白细嫩、隐约能看见细细的蓝色筋脉的胸脯。当她抬起手,把金黄色的头发梳成辫子,绾在头顶的时候,那丰满的、肘子上略显红色的胳膊就一览无余了。

她皮肤上还留着洗过冷水的潮湿的玫瑰色;卧室里有酸性香皂的气味;垂下了透明的白色麻纱窗帘,屋里的光线呈乳白色。

啊,确实该给若热写信了,让他快点回来,说她觉得有趣的是出其不意地到埃武拉去,下午3点,吓他一跳!若热满身尘土、气喘吁吁,戴着蓝色夹鼻眼镜走进屋里,她冲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下午,她还带着一路上的劳累,就穿上新衣裙,挽着若热的胳膊去看市容。在狭窄、破旧的街道上,人们对她赞叹不已。男人们来到商店门口。那是谁呀?从里斯本来的,工程师的妻子。——她站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想到刚才的心猿意马,几乎笑出了声。

卧室的门吱扭一声慢慢打开了。

“什么事?”

儒莉安娜的口气里带着哭腔:

“太太允许我马上去看医生吗?”

“去吧,不要耽搁。给我往下拉拉这裙子,再拉拉。你怎么了?”

“恶心,太太。心里难受。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

儒莉安娜脸色更黄了,眼圈更黑了,脸也显苍老了。她穿件黑色棉布连衣裙,戴上了平日用的旧假发套。

“好,去吧。”露依莎说,“不过,先把一切都收拾好。不要耽搁,嗯?”

儒莉安娜立刻上楼,到了厨房。厨房在三楼,铺着砖的阳台有两扇窗户,窗户朝房后开,屋里挨着阳台垒起了炉灶。

“若安娜太太,她答应了。”她对厨娘说,“说我可以去。我去换衣服。她也准备停当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厨娘的脸红了,开始唱歌,拿起一块开了线的旧地毯,抖了抖,在阳台上晃起来,眼睛盯着对面一座涂成黄色、有扇宽宽的大门的低矮的房子——木匠若奥。加里奥大叔的店铺,她的情夫彼得罗就在那里干活。可怜的若安娜把她视如珍宝。小伙子脸色苍白,会唱法都曲;若安娜是米尼奥省亚温特斯人,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那干枯、瘦小、贫血病患者似的里斯本人在她身上燃起了熊熊的欲火。平常日子不能出去,只要剩下她一个人,她就让小伙子从后门进来,信号是在阳台上摇动那块退了色的旧地毯,地毯上还能看出一头鹿的犄角。

这姑娘非常健壮,胸脯高耸,头发施着头油,像墨玉一样油光呈亮。她前额窄小,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倔强的平民女子。两条眼眉挨得很近,使眼珠显得更黑。

“哎!”儒莉安娜叹了口气,“你太听她使唤了!”

姑娘涨红了脸。

但是,儒莉安娜马上又说:

“小心才好!要是我,哼!你做得很对。”

儒莉安娜一向讨好厨娘:要依靠她。在身体虚弱的时候,若安娜给她作汤喝;在病得厉害的时候,若安娜背着女主人给她做牛排吃。

儒莉安娜特别害怕身体一下子“弱下去”,随时需要“营养”。当然,作为一个丑陋的老处女,她讨厌那“木匠丑事”,但又想方设法保护,因为木匠对她保养身体和解馋太重要了。

“要是我,哼!”她又说,“把锅里最好的东西给他吃。要是因为主人我们就缩手缩脚,哼!要看看是谁!看见一个人要死了,她还当是条狗呢!”

接着,她苦笑一下:

“说让我在医生那里别耽搁。这好像是说,要么快点治好,要么赶快死!”

她到屋角去拿扫帚,发出一声尖尖的叹息:

“所有女主人都一样,一群言生!”

她下了楼梯,开始扫楼道——整整一夜她都病着:房顶下的阁楼门得厉害,充满热砖头的气味,她喘不过气来,恶心,从进入夏天以来一直这样。昨天还呕吐了!早晨6点钟起来以后从没有休息过,擦洗、熨衣服、倒垃圾,太阳穴一阵阵疼痛,胃里翻腾成一团。她大声哼哼着打开大门,往栏杆猛地扫了几扫帚。

“露依莎太太在家吗?”

她转过身。台阶下面站着一个人,看样子有点“洋气”,身材高大,脸呈古铜色,小小的唇髭微微上翘,外衣口袋里有枝花,皮鞋呈亮闪光。

“太太要出去了。”她盯着来客,“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人笑了:

“告诉她,是来谈件生意的。一件矿业生意。!,露依莎站在梳妆台前,帽子已经戴好,正在往一个扣眼里塞两个玫瑰色扣子。

“生意?”她非常惊讶地说,“大概是给若热先生带的什么口信吧,一定是。让他进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漂亮小伙子。”

露依莎拉下面纱,慢慢戴上虎皮手套,对着镜子弹了两下领结,打开了客厅的门。可是,她险些退回去,“啊!”地叫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她马上认出来了。原来是巴济里奥表兄。

一阵长时间的握手。两双手都有些颤抖,谁都没有开口——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茫然地笑着;她死死盯着对方,目光惊喜。不过,话匣子很快打开了,问话一句接一句,而且问得急切:——什么时候到的?已经知道他来到了里斯本吗?怎么知道她的住处?

头一天乘邮船从波尔多来的。到部里去打听,说若热到阿连特茹省去了,告诉了他地址……

“我的天,你变化太大了!”

“老了?”

“变得漂亮了!”

“哎呀!”

他呢?一直在干什么?停留很长时间吗?

她走过去打开一扇窗户,阳光照进来,屋里更亮了。两个人坐下来: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坐在沙发上;她呢,神情紧张,轻轻坐在他身旁一把椅子边上。

离开了流放地——他说。回来呼吸呼吸欧洲大陆的空气。去过君士坦丁堡、圣城和罗马。最后一年是在巴黎度过的。这次就是从那里返回的——从巴黎那个小村庄回来的。——他说得慢条斯理。露依莎说起母亲的死,死在靠背椅上,非常安详,甚至没有呻吟一声……

“葬在什么地方?”巴济里奥问道,声音庄重,随后扯了扯麻纱衬衣的袖口,加上一句:“在我们家的墓地吗?”

“对。”

“我一定去吊唁。可怜的若若姑妈!”

一阵沉默。

“可是,刚才你要出门呀!”巴济里奥突然说,想站起身来。

“不!”露依莎提高了声音。“不,刚才我心里烦躁,无事可做,要出去喘口气。不去了。”

他还补上了一句:

“不要耽误你……”

“尽说傻话!要到一个女友家呆一会儿。”

她马上摘下帽子,这时,抬起胳膊拉紧了紧身上衣,两个乳房的线条轻轻显露出来。

巴济里奥捻着唇髭,看着她摘手套:

“从前是我给你戴手套和摘手套……还记得吗?……我还有这个专有的特权。我想……”

她笑了:

“当然不行……”

于是,巴济里奥望着地板,慢腾腾地说:

“啊!过去的事了!”

接着,他谈起了科拉雷斯庄园:回到这里,头一个念头就是雇辆马车到那儿去一趟,想看看它的花园。栗子树下的秋千还在吗?那个满是白玫瑰的凉亭还有吗?它旁边有个石膏塑的爱神,断了一个翅膀……

露依莎听说花园现在归一个巴西人所有:路上有一个观景台,中国式的顶盖,饰有许多玻璃球;正房按法国样式重建了,摆上了新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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