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个女人,太女人了!……塞巴斯蒂昂,千万不要忘记,嗯?”
“伙计,怎么能忘记呢?”
此时,他们才感到客厅里在弹钢琴,露依莎正以她清脆、响亮的嗓音唱“请你到窗前来”:
“朋友,夜色多美丽,月亮刚升起……”
“太孤单了,可怜的露依莎!……”若热说。
他低头抽着烟斗,在书房里踱了几步:
“塞巴斯蒂昂,一对夫妇最好有两个子女,至少也该有一个!……”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语,挠了挠胡须——露依莎使劲提高了声调:
到了曲子的高潮:
“从这里,从那里,在整座城市,我左寻右觅,看不到你的踪迹……”
若热藏在心中的悲伤是没有孩子,他多么希望有个孩子。还是在单身的时候,结婚前夕,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这种幸福:孩子!他想象着孩子的各种模样:两条红红的小腿乱蹬,腿胖得有很多肉褶,细得像绸子丝似的头发;或者是个壮小伙子,拿着书高高兴兴去上学,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回来时把老师给的好分数让他看;或者——那就更好了——是个大姑娘,长得白里透红,穿件白色连衣裙,两条辫子向下垂着,来到他身边,把手伸进他已经花白的头发里……
有时候他感到害怕,害怕死去之前享受不到那份完美的幸福。
现在,在客厅里,埃尔内斯托正用他尖尖的声音高谈阔论,后来,钢琴伴着露依莎又开始唱“请你到窗前来”,歌声里充满青春的活力。
书房的门打开了,朱里昂走进来:
“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呀!天晚了,我要走了,老伙计,你回来再见,嗯?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农村,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再见,再见!”
若热为他照亮了平台,又拥抱了他一次。要是需要阿连特茹省什么东西……
朱里昂把帽子戴上:
“给我支雪茄算作告别,给两支吧。”
“把那盒全拿走吧,路上我只抽烟斗。拿走吧,伙计。”
他用一张《新闻日报》把雪茄包上;朱里昂夹在腋下,一边下台阶一边说:
“小心别得疟疾,找到个金矿!”
若热和塞巴斯蒂昂回到客厅,埃尔内斯托正靠在钢琴上抢着小胡子,露依莎开始一首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蓝色的多瑙河》。
若热笑着伸出胳膊:
“费里西达德太太,跳一圈华尔兹?”
她转过身,笑了。为什么不跳呢?年轻的时候她是跳华尔兹的好手。她马上说出摄政时代在王宫和费尔南多先生跳过的曲子,一首当时很美的华尔兹:《奥菲尔的珍珠》。
她坐在顾问旁边的沙发上。由于谈话内容正中下怀,她用软绵绵的口吻低声对他说:
“请相信,我觉得你脸色很好。”
顾问不慌不忙地折上印度丝绸手绢:
“在炎热的季节我身体好些。费里西达德太太呢?”
“啊,顾问,我简直成了另一个人。消化也好了,也不暧气了……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愿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愿上帝保佑你。”顾问慢慢地搓着手说。
顾问咳嗽了一声,正要站起身,她又说:
“但愿这祝愿出自真心……”
她红了脸,黑色衣裙下的背心随着胸脯的起伏而时松时紧。
顾问又慢慢靠在沙发上——把手放在膝盖上:
“费里西达德太太,你知道,可以把我看作真诚的朋友……”
她抬起带黑眼圈的眼睛望着顾问,眼睛流露出激情和对幸福的乞求:
“可我,顾问……”
她深深叹了口气,用扇子遮住脸。
顾问漠然地站起身,扬着头,背着手,走到钢琴旁边,向露依莎躬一下身子,问道:
“露依莎,是第洛尔的歌曲吧?”
“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埃尔内斯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说。
“啊,非常有名,伟大的作曲家!”
他掏出怀表。“已经9点了。”他说,“该去整理资料了。”他走到着热旁边,一板正经地说:
“着热,我的好朋友,再见!当心那个阿连特茹省。气候恶劣,这个季节伤人。”
他激动地用力握了握若热的胳膊。
费里西达德太太披上了带黑镶边的外衣。
“你现在就走吗,费里西达德太太?”
她凑到女友耳边:
“现在就走,亲爱的,我一直胀肚,吃了饭就这样,一直这样……那个人,简直是块冰。喂,埃尔内斯托先生,到我那儿去,嗯?”
“亲爱的太太,我会像梭一样常去!”
他已经把浅色羊毛外衣穿好,正使劲嘬着那巨大的烟嘴,嘬得两个脸颊上都出现了两个小坑,烟嘴上雕着一个维纳斯蜷缩在一头驯顺的狮子背上。
“再见,若热表兄,身体健康,财源广进,嗯?再见,《荣誉与激情》上演的时候,我给露依莎表嫂送包厢票来。再见,祝你身体健康!”
他们正要出门,顾问突然转过身来,把外衣前摆甩到后面,神气地扶着银制手杖头——手杖头上是个摩尔人头像——,一板正经地说:
“若热,我都把这事忘了!无论在贝雅还是在埃武拉,你都要去拜访省长。我告诉为什么:他们是当地首任公职人员,你应当去造访,再说,他们对你的科学远足会非常有用。”
接着,深深躬身告别:
“像意大利人所说的那样,‘再会!’”
塞巴斯蒂昂留下来。为了散散烟气,露依莎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月夜晚炎热、宁静。
塞巴斯蒂昂坐在钢琴前,低着头,手指缓慢地在琴键上弹着。
他弹得令人敬佩,对音乐的理解非常细腻。当年,他作过一首“默想曲”、两首华尔兹和一首歌谣:只不过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练习曲,充满了怀念的情调,没有明显的风格。“头脑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常常笑着、轻轻拍着前额谦虚地说,“只能靠手指!……”
他开始弹一首肖邦的小夜曲。若热坐在沙发上,紧挨着露依莎。
“干粮已经准备好了吗?”她说。
“亲爱的,带点饼干就够了。我倒是想带一壶香槟酒。”
“别忘了,一到那里就发电报来!”
“那当然。”
“15天就回来,嗯?”
“也许……”
她把嘴一噘:
“好吧,要是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她朝四周看看:
“我一个人在家,多孤单!”
她咬着嘴唇,望着地毯。突然,她对塞巴斯蒂昂说,声音还有点悲伤:
“喂,塞巴斯蒂昂,请弹一首西班牙马拉加乐曲好吗?”
塞巴斯蒂昂弹起马拉加。乐曲热烈、奔放,露依莎沉醉了,仿佛置身于马拉加,也许是在格拉纳达,她也不清楚:天上群星灿烂,在这炎热的夜晚,桔子树下香气宜人;在吊在树枝上的一盏油灯照耀下,一位歌手坐在摩尔人式的三脚凳上弹吉他,乐曲如泣如诉;四周,身穿红色法兰绒紧身背心的女人们随着音乐节拍鼓掌;小旷场上睡着一个女人,是小说里或者西班牙话剧中的圣塔露西娅,热情而富于性感;到处是迎接爱情的雪白的手臂和浪漫的身穿斗篷的剑客,还有,阴暗的小路上神龛里的小小的烛光和悠扬的琴声,这静谧的气氛像是圣母在歌唱时光……
“太好了,塞巴斯蒂昂,谢谢你!”
他笑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盖上钢琴,走过去拿他的无檐软帽:
“这么说,是明天7点钟了?我来为你送行,陪你到巴雷罗。”
多好的塞巴斯蒂昂!
他们伏在阳台上目送他出门。夜晚非常寂静,使人感到淡淡的忧愁;汽灯光线微弱,似有若无;街上,边缘清晰的阴影也透出热情和甜蜜;月亮在白色的门墙上涂了一层如水的萤光,石子路上闪闪烁烁,远处的航标像一把古代银剑;一切都停滞不动;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仰望神态庄重的月亮。
“多美的夜色呀!”
传来关门声。塞巴斯蒂昂从下面的阴影中说:
“真让人想出去走走,嗯?”
“太美了!”
他们留恋这夜晚的安宁,留恋这明亮的月光,没有离开阳台,懒洋洋地望着,低声谈起明天的旅程。这个时候他该在哪里?已经到了埃武拉,住在客栈的一间屋子里,在砖地上单调乏味地踱步。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希望能和波特尔矿的西班牙人帕科做成一笔好生意,也许能带回几个康托,那时两个人就可以美美地度过9月份了。9月份,两个人可以到北方旅行,到布萨科,爬山,在浓密湿润的树荫下喝石缝中流出的清凉的泉水;到埃斯皮尼奥去,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清新的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味,湛蓝闪光的大海与青天连成一片,那是夏天的大海,邮船拖着冒出的青烟驶向非常遥远的南方。两个人肩并着肩,设想着一个又一个计划,甜蜜的幸福感在两个人心中漾动。若热说:
“要是有个小家伙你就不会这样孤单了!”
她叹了口气。她也很想有个小孩呀。她会为儿子起个名字,叫卡洛斯。埃杜阿尔多。现在,儿子仿佛在她怀里睡着了,光着身子,用小手扒着脚指头,叼着她玫瑰色的乳头……一阵无以名状的快感流遍全身,她颤抖了一下,伸出胳膊搂住若热的腰。这一天总会到来,并且肯定是个儿子!她不能理解儿子会长大,也不能想象若热会变老:
在她眼里,两个人永远是一个样子:一个永远恩爱、年轻、强壮;另一个永远在她怀里吃奶,永远伸着两条小腿,咿咿呀呀地学语,永远是金黄色的头发,玫瑰色的皮肤。在她眼里,生活永远无尽无休,永远同样甜蜜,间或有像四周的夜色这样爱怜、热烈、安宁和熠熠生辉的时刻,这样的两个人心中同时颤抖的时刻。
“太太想让我几点钟叫醒?”这是儒莉安娜干巴巴的声音。
露依莎转过身:
“7点。这个女人,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他们关上窗户。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蜡烛周围飞舞。好兆头!
若热拉住她的胳膊:
“要守空房了,嗯?”他声音悲凉。
她倚在丈夫交叉的手臂间,长时间的望着他,仿佛眼前一片烟雾,一片阴暗;接着慢慢搂住他的脖子,动作和谐、庄重,又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一阵抽咽涌出胸脯:
“若热,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