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们那可怜的台球室,空心草色的,放着好几个玫瑰花环!”巴济里奥死死盯着她,“还记得我们在那儿玩台球吗?”

露依莎脸色微红,双手拧着手套,抬起眼睛望着他笑了笑说:

“那时候我们还是两个孩子!”

巴济里奥悲哀地耸了耸肩膀,望着地毯上的枝状图案,似乎沉醉在对遥远的往事的回忆之中。随后,语气里满怀深情:

“多好的时光!那是我最好的时光!”

露依莎看到,他沉醉在往日幸福的忧伤之中,头微微低下,头发分开处是一条细细的白线,长时间的离别使他有了几根银丝。斜靠在沙发背上,两只呈亮的皮鞋舒适地伸到地毯上,一副亲密无间的神态。

露依莎看着他,发现他更增添了几分男性美,脸色晒得黑红,乌黑的头发有了几根银丝,但小小的唇髭依然那么年轻、高傲,内中透着原有的刚毅;眼睛呢,启齿一笑的时候,仍旧流露出温柔和甜蜜。

她还看到他缎子领带的领带夹上镶着珍珠,绸料袜子绣着小小的白色星星。巴西巴伊亚州没有把巴济里奥变得俗里俗气。恰恰相反,他显得更可爱了!

“可是,你呢,应该说说你啦。”他微微一笑,把身子朝她那边倾了倾,“生活很幸福,有了个孩子……”

“没有!”露依莎笑着,提高了声音,“没有。谁告诉你的?”

“有人对我这么说。那么,你丈夫呢,要在外边停留很长时间吗?”

“我想大概三、四个星期吧。”

四个星期!这简直是守活寡!他马上提出多来看她几次,谈一谈,上午来……

“太好了!你是我唯一的亲戚,现在……”

当然!……话越说越亲密,还带着些许伤感:他们说起了露依莎的母亲,巴济里奥称呼她若若姑妈。这时候,她也感到一阵惆怅涌上心头:站起身,把另一扇窗打开,仿佛要让强烈的阳光驱散两个人心中的慌乱。于是,她问起他旅途上的情况,巴黎、君士坦丁堡……

她说她一直想旅行,到东方去看看。骑着骆驼,不停地颠簸;她既不怕沙漠,也不怕猛兽……

“你变得很勇敢了!”巴济里奥说,“原来你胆子小得很,什么都怕……在阿尔马达你父亲家里的时候,连进酒窖都不敢。”

她涨红了脸。还清楚地记得,地下酒窖里冻的人打冷战。挂在墙上的油灯冒着烟,用红色的光亮照着满是蜘蛛网的房梁,一排排鼓着肚子的大酒桶让人心凉。有几次两个人在角落里偷偷亲吻……

她问起他在耶路撒冷过得怎么样,那城市是不是很漂亮。

那地方不同寻常。上午到圣子墓去看看,午饭后骑上马……酒店还不错,漂亮的英国女人……还有几位显赫的至交……

他双腿交叉,一个个谈起来:耶路撒冷的教长是他的朋友,奥尔格城堡的公主是他的故交!“可是,”他说,“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刻莫过于在橄榄树花园度过的下午了。对面可以看到所罗门庙的围墙,就在马大曾跪在耶稣脚下的贝当村旁边。往远处望,是太阳照耀下一动不动的死海。我坐在一个凳子上,悠闲地抽着烟斗。”

“是不是遇到过危险?”

当然。佩特拉沙漠的沙暴!可怕极了!可是,旅途太美了:骆驼队,帐篷!还把他的装束描绘了一番:身披红黑条相间的骆驼皮斗篷,马格达皮带上别着一把大马士革匕首,还有阿拉伯牧民长长的标枪。

“大概你过得很高兴!”

“非常高兴。我有许多照片。”

他答应送给她一张,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吗?我给你带来几件礼品。”

“带来了?”她眼里发出兴奋的光芒。

最好的是一串念珠……

“念珠?”

“还是件宝贵文物呢?耶路撒冷教长在耶稣墓上为它视过福,后来教皇为它……”

啊!因为教皇曾去过那里,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头儿,穿一身白衣服,白白的面皮,非常和善。

“你从前并不十分虔诚。”他说。

“不,现在我也不笃信那些事。”她笑着回答。

“你还记得我们在阿尔马达家里那座小教堂吗?”

他们在小教堂里度过多少美好的下午,教堂前头是个小旷场,长满了高高的野草,鲜花常开——微风吹过,阿芙蓉轻轻晃动,像无数蜻蜓落在上面,扇动红色翅膀……

“还有那棵菩提树,记得吗?我在树下做体操。”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那么,能让他说什么呢?那是他的青年时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呀……

她微微一笑,问道:

“你在巴西过得怎么样?”

太可怕了!竟然喜欢上了个黑白混血姑娘。

“那么,为什么没有跟她结婚呢?”

“简直是在开玩笑!她是个混血儿!”

“况且,”他口气中带着悲伤的懊悔,“既然在应当结婚的时候没有结婚,”接着凄楚地耸了耸肩膀,“错过了机会……一切全完了。我要过一辈子独身生活。”

露依莎的脸刷地红了。一阵沉默。

“除了念珠,另一件礼物是什么?”

“啊!手套。夏天戴的手套,仿鹿皮的,有八个钮扣,那才算得上体面呢。你们这里戴两个钮扣的那种不像样子的手套,能看得见手腕,太不像话!”

除此之外,在他看来里斯本女人们的穿着越发不成体统了!野蛮!这倒不是指的她,她那套衣服虽然简朴了些,但很整齐利落。但是,一般人都不像样子。在巴黎!夏天的装束多么优雅,多么清新!啊,巴黎!……巴黎一切都是上等的!比方说,自从回到这里,至今还吃不下饭。真的,没法下咽!

“要吃饭,只能在巴黎。”他一言以蔽之。

露依莎手里摆弄着用一根黑色法兰绒绳系在脖子上的黄金饰坠。

“这么说,你在巴黎住了整整一年?”

“了不起的一年。有一套原属于法尔穆斯勋爵的房子,在圣。弗洛伦亭大街,漂亮极了。有三匹马……”

他斜靠在沙发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总之,生活再舒适不过了!……告诉我,这个饰坠上有相片吗?”

“我丈夫的相片。”

“啊!让我看看!”

露依莎打开了饰坠。他伏下身子,脸几乎碰到她的胸脯上。露依莎闻到他头发上有一股高雅的香味。

“很好,很好!”巴济里奥说。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天气太热了!”露依莎说,“闷得很,嗯?”

她站起身,把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太阳已经照不到阳台,一阵轻风,厚窗帘的褶皱鼓胀起来。

“巴西就这样热。”他说,“你知道你又长大了吗?”

露依莎还没有坐下。巴济里奥的目光扫过她全身的线条;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抬着头,以非常亲昵的口气说:

“你坦率地告诉我,想到过我会来看你吗?”

“说哪里话!要是你不来,我要生气的。你是我唯一的亲戚……

可惜我丈夫不在……”

“我,”巴济里奥插嘴说:“正因为他不在……”

露依莎满脸通红。巴济里奥的脸也有点儿红,赶紧改口说:

“我是说……也许他知道我们之间从前有……”

她打断了他的话:

“瞎说!”当时我们俩还是孩子。那是什么时候?”

“当时我27岁。”他低下头。

两个人都没有吱声,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巴济里奥捋着唇髭,茫然地望着四周。

“你这个家很好嘛。”他说。

“还不错……虽然小了点儿,但还算舒适。是他们自己的房子。”

“啊!说得对!那个戴夹鼻眼镜的太太是谁呀?”

他指着沙发上面的相片问道。

“我丈夫的母亲。”

“啊,还活着?”

“已经去世了。”

“一个婆母能做的最大善事莫过于此……”

他轻轻打个哈欠,朝脚上的尖头皮鞋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现在就走?住在哪里?”

“中央酒店。什么时候再见?”

“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你不是说明天带念珠来吗?”

他拉住露依莎的手,俯下身子:

“已经不可以吻吻表妹的手了吗?”

“怎么会不可以呢?”

他吻着她的手,长时间不肯离开,而且吻得那么甜蜜。

“再见!”他说。

走到门口,门帘已经撩开了一半,他又转过身来,“你知道吗?上楼梯的时候我还问自己:事情会怎么样?”

“什么事情?指的我们这次重逢?当然可以。你想什么啦?”

他犹豫了一下,笑着说:

“我已经想象到你还是这么好的姑娘。再见,明天见,嗯?”

走下台阶,慢慢点上一支雪茄,心里想:

“她长得太美了!”

他用力把火柴扔掉:

“我是个傻瓜!当初险些决定不来看她!比原来美多了!并且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也许烦闷得很呢!……”

在门口叫住了一辆空着的四轮马车;两匹疲惫不堪的马吃力地走着,他朝后一仰,把帽子放在膝盖上:

“看样子还挺文雅,难得!两只手保养得非常好,脚也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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