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会得到十分仁慈的照顾的。”
“我对此很高兴,先生;请原谅我拿这个问题来麻烦你,先生;但,爵士夫人待我很好,是位仁慈和蔼的女主人。”
在这段对话期间,听得见小房间里卢克嘶嘎而微弱无力的声音在愤愤地要求“这堂客别再唠叨了”,菲比听到这话,便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把奥德利先生领回到病人的房间里去了。
“我不要你,”他的妻子重新走进房间里时,马克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要你,你没有必要听我讲我非讲不可的话;我只要奥德利先生,我要单独讲给他听,不许你在门口偷听,所以你还是走下楼去,待在楼下,需要你时再上来;你带母亲走——不,母亲不妨留下,我一会儿就用得着她了。”
病人软弱无力的手指点着房门,他的老婆低首小心地从门里走了出去。
“卢克,我什么也不想听,”她临走说道,“但我希望你对那些曾经待你不错、慷慨大方的人们,别说什么坏话。”
“我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马克斯先生凶狠地说道,“我可不听从你的吩咐。你既不是我曾听从过的教区牧师;又不是律师。”
城堡旅馆的老板病情迅速恶化,命在旦夕,尽管如此,精神状态却毫无变化。也许,向来远离他的生活的、某种微弱的闪烁的光芒,如今无力地挣扎着要突破那蒙蔽着灵魂的、愚昧无知的黑暗。也许,一种半是愤怒、半是闷闷不乐的仔悔,促使他作出粗鲁而朴实的努力,要为自私自利的、酗酒烂醉的、惹是生非的一生补过赎罪。不论究竟如何,他抹抹苍白的嘴唇,把憔悴的眼睛诚挚地转向罗伯特。奥德利,用手指指床边的一把椅子。
“奥德利先生,你用通常的方式开了我一个玩笑,”他立刻开口道,“你把我拖了出来,你用一种绅士方式把我颠来倒去,一直搞得我在你手里微不足道,啥也不是;你已经把我看透了,看得透了又透,你把我的里边儿都翻到外边儿来了,直至你认为你知道了我所知道的种种事情。在城堡旅馆失火之夜以前,我没有特别必要要感谢你的。但是,为那夜的事,我是感激你的。也许,我并不是按通常的方式感谢人们的;因为,绅士老爷们给我的,往往不是我需要的东西。他们给我汤、茶壶、法兰绒和煤块;可是,天哪,他们为此大吹大擂的,我真想把东西统统给他们送回去。然而,当一位绅士挺身而出,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抢救我这样的喝醉酒的野兽;这天地间醉得最厉害的野兽,心中对这位绅士是感谢的,但愿在他死去之前——他在医生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他是活不长了——向绅士说:‘谢谢你,先生,我对你十分感激。’”
卢克。马克斯伸出他的左手——他的右手被火烧伤,用亚麻布包着——软弱无力地摸索着罗伯特。奥德利的手。
年轻人用双手抓住这粗糙而皱缩的手,热诚地把它握得紧紧的。
“我是无需感谢的,卢克。马克斯,”他说。“为你效劳,我十分高兴。”
马克斯先生并不立刻说话。他安静地侧身躺着,沉思地凝望着罗伯特。奥德利。
“你不同寻常地喜欢那一位在庄院府邸失踪的绅士,是不是,先生?”他终于说道。
罗伯特听到他提到自己的死去的朋友,吃了一惊。
“我听说,先生,你不同寻常地喜欢这位托尔博伊斯先生,”卢克重复说道。
“是的,是的,”罗伯特迫不及待地答道,“他是我十分亲密的朋友。”
“我听府邸里的仆人们说,你没法儿找到他时,你是多么伤心。
我听太阳饭店的老板说,当初你找不到他时,你是多么痛苦。‘如果两位绅士是兄弟的话,’老板说‘——这位绅士’,——就是指你,先生,——‘找不到另一位兄弟时,也不会更痛苦的了。’”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罗伯特说,“请你不要再讲这个问题了;它使我多么苦恼,我简直没法儿说。”
难道他永远要被他的未埋葬的朋友的亡灵纠缠住了吗?他到这儿来安慰这个病人,甚至在这儿他也受到那无情幽灵的追逐;甚至在这儿也有人叫他想起那使他的生活郁郁不乐的秘密罪行。
“马克斯,你听我说,“他诚挚地说道,“你相信我的话,我很欣赏你的感谢的话,我曾经为你效劳,我是十分高兴的。但,在你说到不论什么事情之前,让我提出一个最最庄严的请求。如果你叫我来,是要把我那失踪的朋友的命运的什么情节告诉我,我恳求你就不要讲了,我也不要听那可怕的故事了。你能告诉我的,无非是我已经知道的那些事,不会更多了。你能告诉我的、关于那一度受你要挟的女人的最狠毒的罪行,已经由她亲口向我交代了。请你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吧;我再说一遍:你能告诉我的,无非是我已经知道的罢了。”
卢克沉思地瞧着来客诚挚的脸,但某些隐隐约约的表情,几乎象是微笑的表情,正在掠过病人憔悴的脸。
“你不知道的事,我啥也讲不出吗?”他问道。
“啥也讲不出。”
“那么我试试也毫无用处吗?”病人深思地说道。“难道她告诉你了?”他停了一下,又问道。
“马克斯,我必须恳求你别谈这个问题了,”罗伯特几乎是声色俱厉地答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愿意人家讲起它。你不论发现了什么秘密,你就自个儿去利用它吧。你掌握了不论什么罪恶的秘密,你已经因为缄口不言而得到了报酬。你还是保持沉默到底的好。”
“难道我现在,”卢克。马克斯用一种迫不及待的低声嚷道,“难道我现在确实还是闭嘴到底的好吗?”
“我想确实如此,最最明白无疑的了。你用你得到的秘密作交易;人家给你钱,叫你保守秘密。你信守当初的交易条件,依旧保守秘密,那就更加诚实了。”
“现在还保密?”马克斯阴森森地露齿而笑,说道:“不过,假如爵士夫人有个秘密,我另外有个秘密。那怎么办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我是一向能说出些事情来的;如果待我稍为好一点儿,也许我就会说出来了;如果给我的东西,能给得稍为慷慨大方一点儿,而不是仿佛我是条狗似的扔给我的,只不过为了叫我不咬人才给的。说不定我能说出些事情来,而且,要不是那样,我早就说了,那又怎么样?”
使病人憔悴的脸容光焕发的那种胜利的微笑,其阴森之气,简直是没法儿描摹的了。
“他的神志错乱了,”罗伯特心中想道。“可怜的家伙,我对待他需要耐心。如果我对一个垂死的人也没有耐心,那就奇怪了。”
卢克。马克斯躺在那儿凝望着奥德利先生好一会儿,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老妇人守护她垂死的儿子,已经精疲力竭,打起瞌睡来了,尖尖的下巴,对着一小撮火,间歇地上下摆动着,小火上炖着一锅永远没吃过的汤,仍旧在徐徐煮沸、微微冒泡。
奥德利先生十分耐心地等到病人有兴致说话。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每一个声音都是清晰得令人痛苦的。壁炉里灰烬的跌落声,正在燃烧的煤块的不祥的爆裂声,楼下房间里绷着脸的时钟的笨重的嘀嗒声,三月的风的低沉的鸣咽声(可能是英国的班希女妖①的声音正在对垂死者的守护人发出凄厉的警告),以及病人的嘶哑的呼吸声——每一种声音都使自己和其他声音区别开来,自己形成一个独立的声音,在屋子里的这片肃静之中响彻着令人沮丧的不祥之兆。
①班希,英国民间传说中的女妖或女鬼,她的显形或哀嚎,是家中将有人死亡的不祥之兆。
罗伯特双手遮着脸,坐在那儿思索。如今,他朋友的命运的秘密已经讲出来了,乔治。托尔博伊斯和他那邪恶妻子的不幸故事,已经在比利时疯人院里结束了,他自己又将如何呢?
他没有对克莱拉。托尔博伊斯提出要求的权利;因为他已经决心要把人家告诉他的可怕的秘密隐瞒起来。对她保密,那么他又怎么能怎么敢去见她呢?他怎么能凝视着她诚挚的眼睛而又把真相瞒着她呢?他觉得,在她那双镇静的棕色眼睛的寻根究底的眼神面前,他的一切保密的力量都会失败的。事实上,如果他要保守秘密,他就必须不再见她。而泄露秘密就会使她终生苦恼。难道他能出于自己的什么自私的动机而把这可怕的故事告诉她吗?——或者,他能认为,如果他告诉了她,她会容忍她被谋害的哥哥躺在亵渎神明的坟墓里,既不为他报仇,又把他忘却吗?
四面八方都被似乎不可逾越的困难包围住了;他天生悠闲自在的气质,被他已背了这么久的沉重的负担弄得苦不堪言,如今罗伯特。
奥德利绝望地瞻望着摆在他面前的生活,觉得他还不如死在燃烧着的城堡旅馆废墟里的好。
“谁会为我伤心呢?没有人;除了我那可怜的艾丽西亚,”他心里想道。“而且她的伤心也只不过是四月的伤心,转眼就过去了。克莱拉。托尔博伊斯会伤心吗?不!她只不过把我看作她哥哥死亡的秘密上的一个失落的环节,因而感到遗憾罢了。她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