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能告诉我到小屋去的道路的。”

奥德利先生按照这个推论行动起来,他来到海伦。托尔博伊斯第二次结婚之前待过的住所。外科医生的小小诊所的门半开着,里边点着灯。罗伯特推开门,向里边儿张望。外科医生站在柳按木柜台边,在一个玻璃量器里调和着一种药,他的帽子就放在他身边。尽管夜已深了,可医生显然是刚进门。诊所的一个小房间里传来他那助手调匀的鼾声。

“对不起,打扰你了,道森先生,”罗伯特抱歉地说道,这时外科医生抬起头,认出他是什么人了。“但我是来看马克斯的,我听说他身体很不好,我想请你告诉我,到他母亲的小屋该怎么走。”

“奥德利先生,我会给你领路的,”外科医生答道。“我这会儿就要到那儿去。”

“那么,这人的生命十分危险吗?”

“危险得不能再危险了。如今能够发生的唯一变化,就是这种变化能使他脱离人世的任何苦痛了。”

“奇怪!”罗伯特大声说道。“看起来他烧伤得并不厉害啊。”

“他烧伤得并不严重。严重的话,我决不会建议把他搬离斯坦宁匠的。毁了他的是那一场惊吓。他长期习惯于喝得烂醉,已经把健康损害了,那一夜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的健康完全垮了。最近两天他一直在大发高烧;但今夜平静得多了;我担心明天黑夜之前,我们就要看到他咽气了。”

“人家告诉我,他要求见见我,”奥德利先生说。

“是的,”外科医生漫不经意地答道。“无疑是一个病人的异想天开。你把他从房子里拖出来,你尽力救他的性命。我敢说,尽管这可怜的家伙粗鲁而又蛮横,他对这件事是感激不尽的。”

他们离开诊所;一出门,道森先生就把诊所的门锁上了。也许在账台抽斗里存放着钱;毫无疑问,这位乡村药剂师不可能担心最大胆的撬门贼会危及他搜求汞丸、药西瓜和旃那时泻盐的自由。

外科医生带路,沿着寂静的街道走去,不久便析入一条小巷,罗伯特。奥德利看见巷底有一盏微弱的灯一明一灭的闪光。一盏表明在守护垂危病人的灯;一盏苍白忧郁的灯,在深夜和清晨之间的寂静时刻里看起来总是满目凄凉的灯。这灯光是从卢克。马克斯卧病的小屋窗子里照射出来的,他的妻子和母亲正守护着他哩。

道森先生拔开门闩,走进这小屋的普通房间里,罗伯特。奥德利跟了进去。房间是空空洞洞的,只点了一支暗淡无光的牛脂蜡烛,背部开裂,蜡烛芯长长的,花椰菜头似的,蜡烛油溅泼在桌子上。病人躺在房间上边的小楼上。

“要我告诉他你在这儿吗?”道森问道。

“要的,要的,劳驾了。但,如果你认为这消息会使他激动的话,那就请你谨慎一点,注意告诉他的方式方法。我不着急,我可以等待。你不妨在你觉得我可以太太平平地上楼时叫我好了。”

外科医生点点头,轻轻地走上通向小楼的狭窄木楼梯。道森先生是个好人;一个教区外科医生确实必须是个善良、温情、和蔼、文雅的人,不然的话,拿不出折叠得齐齐整整的酬劳或金银的、可怜的病人,就会受到小小的怠慢和微不足道的冷酷对待,而并不容易得到“济贫法”的富裕的监护人委员会的有力保护,病人在烦躁的发高烧的痛苦里并不因此而比较好受些。

罗伯特。奥德利坐在冰冷的炉石旁一把温莎椅子上,郁郁不乐地定睛打量着左右前后。尽管房间很小,在那花椰菜头似的蜡烛的昏暗光线里,各个角落还是黑暗朦胧的。罗伯特。奥德利的对面站着一只“八日时钟”,钟面都退色了,它似乎在盯牢他直瞧,瞧得人难堪。

一只“八日时钟”在子夜以后所能发出的可怕可畏的声音,是大家都知道的,根本无需描写。年轻人在令人畏惧的寂静中谛听着沉重而单调的嘀嗒声,似乎那钟在把垂死者剩下的多少秒钟-一数过来,-一核对无误而有一种郁郁不乐的满足感。“又过去一分钟了!又过去一分钟了!又过去一分钟了!”时钟仿佛在说话,说得奥德利先生真想把帽子扔到钟上去,疯狂地希望阻止那忧郁而单调的嘀嗒声。

但外科医生低沉的声音终于救了他,医生站在小楼梯的顶端向下张望,告诉他卢克。马克斯醒着,很高兴见他。

罗伯特立刻服从这个召唤。他轻轻地爬上楼梯,先脱下帽子,然后低头走进农村简陋小楼的矮门。他在这个普通农民的面前脱下他的帽子,因为他心里明白,房间附近还有另一个更加令人敬畏的存在,它急着要踏进房间里来哩。

菲比。马克斯正坐在床脚边,两眼定睛瞧着她的丈夫。她苍白的眼光里,没有什么温柔的表情,倒是露出一种敏锐而恐惧的焦急之情,表明她害怕的是死亡本身的到来,而不是自己将丧失丈夫。老妇人在火炉边忙着,烘干衬衫,准备一份内汤;看来病人是不大会吃这汤的了。病人躺着,用枕头垫高了脑袋,粗糙的脸苍白得死气沉沉,两只大手很不自在地在被子上移来移去。菲比曾给他读过《圣经》,因为靠近床的桌子上,在内服药和洗涤药之间,放着一本打开的《新旧约全书》。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整洁的,井井有条的,证明了细致精确始终是菲比为人处事的明显特点。

罗伯特。奥德利跨进房门时,这年轻妇人便站起身,赶紧向他走去。

“先生,在你跟卢克说话之前,让我先和你说一会儿话,”她迫不及待地低声说道。“请让我先同你说说。”

“这堂客在说啥,啊?”病人问道,用的是一种压抑的吼声,嘶哑地在口角边消失了。哪怕身体衰弱,他也还有几分蛮横。昏暗的死亡之翳正在布遍他的眼睛,但眼睛仍以一种锐利的不满的眼神监视着菲比。“她要搞什么名堂?”他说道。“我可不许她对我耍什么阴谋诡计。我要亲自跟奥德利先生说话,不论我干什么,我都一人做事一身当。如果我干了什么错事,我就要想法子挽救。她在说些什么?”

“她没说什么,宝贝,”老妇人答道,向她儿子的床边走去,他似乎不是她这种好言相戏的合适对象,病重了,反倒异乎寻常地更爱追问了。

“我的乖孩子,她只是在告诉老爷,你的身体一直不好。”

“记住了,我要告诉他的,只可以由我来告诉他,”马克斯先生咆哮道,“若不是那天夜里他救了我,我才不告诉他呢。”

“当然不告诉步,宝贝,”老妇人抚慰地答道。

她的智力局限性很大,她把她儿子眼前迫不及待地要说的话,并不看得比他在神志昏迷时所说的胡话更重要。那种谵妄状态可怕极了,卢克说他自己被人家从几英里长的熊熊燃烧的灰泥、砖墙中拖出来;被投进水井里;被抓住头上的头发从深渊中拉起来;从云层里伸出来的巨人之手,把他悬空吊起来,扯离坚实的大地,抛进一片混饨里;他还说到了许多在他发高烧的头脑里恣意奔腾的荒诞幻觉和恐怖景象。

菲比。马克斯把奥德利先生拉出房间,一直拉到小楼梯顶端的狭窄平台上。这是个大约有三英尺见方的平台,两个人可以设法站在上面而不至于互相碰撞,不至于使对方碰到粉刷得雪白的墙头,或向后倒栽下楼梯去。

“啊,先生,我非常非常的想同你说话,”菲比迫不及待地低声说道:“你总记得,大火那夜,我看见你平安无事时,我所告诉你的话吧?”

“是的,是的。”

“当时我把我心里的怀疑告诉了你;现在我仍旧这样想。”

“是的,我记得。”

“除了你,先生,我对随便什么人都没有透露过一个字;我还认为,卢克已经把那一夜的事全都忘掉了;我认为,大火之前发生的事,他的头脑里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你要知道,当我以前的——当她来到城堡旅馆时,他已经喝得大醉;他被那场大火搞昏了吓慌了,弄得一切都记不住了。他无论如何没怀疑我所怀疑的事,不然他就会跟任何人提起这档子事了;但他对爵士夫人恨之入骨,他说,如果她让他在布伦特伍德或切尔姆斯福特有个立足之地,这场大火就不会发生了。所以,先生,我要恳求你别在卢克面前露出一个字来。”

“是,是,我明白了;我一定谨慎小心。”

“我听说,爵士夫人离开府邸了,先生?”

“是的。”

“永远不回来了,先生?”

“永远不回来了。”

“但她没有到那种要残酷对待她的地方去吧?没有到那种要虐待她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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