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夫人的化妆室同迈克尔爵士睡觉的卧室之间的门,全敞开着。从男爵安静地睡熟了,在柔和的灯光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高贵的脸。他的呼吸是轻微而匀称的,他的嘴唇绽成半个微笑——一种每当他瞧着他美丽妻子时常常流露出的温柔幸福的微笑,一个放任的父亲赞美地瞧着他宠爱的子女时的微笑。
奥德利夫人的眼光落在那高贵的正在安眠的躯体上,几分女性的柔情,几分怜惜之感,使这眼光变得柔和了。片刻之间,她自身痛苦造成的可怕的自私自利,让位给她怜惜另一个人的柔情了。也许这毕竟不过是一半儿自私的柔情,其中对自己的怜惜和对丈夫的怜惜是同样强烈的;不过,这一次她的思想从她自己的恐惧、自己的忧愁的狭窄沟渠里流出来,以预感到的悲哀,思索着丈夫未来的烦恼。
“如果他们使他相信了,那他会多么痛苦啊,”她想。
然而,同这想法搀和在一起的,还有另一种想法——她想到了她美丽可爱的脸,她迷人的风度,她调皮的微笑,她轻轻的音乐般的笑声,那可象一串银铃在辽阔平坦的草原上丁当而过,一道数激河水在夏天黄昏雾霭中潺潺流去。她想到这一切时便有一种倏忽而强烈的胜利之感,这种胜利之感甚至比她的恐惧感还要强烈。
如果迈克尔。奥德利爵士活到一百岁,不论他风闻了、相信了她的什么事情,不论他会变得怎样鄙视她,他究竟能不能把她和她的美色分离开来呢?不,一千个不。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记忆里呈现出来的她,还是最初赢得他热情爱慕和忠诚深情的那种天生丽质。她的最厉害的敌人也剥夺不了她那仙女般的天赋;这种天赋对她轻佻的心灵产生了致命的影响。
她在化妆室的银白色灯光下往来蹀躞,思考着她刚收到的、罗伯特。奥德利的奇怪来信。她一成不变地往返徘徊了好一阵子,这才得以把自己的思想稳定下来——这才得以把她狭窄智慧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对付大律师信中所包含的那一个非常重要的威胁。
“他干得出来的,”她说,话是从闭紧的齿缝里钻出来的:“他干得出来的,除非我先下手为强,把他关到疯人院里去,除非——”
她并没有把心里想的都说完。她甚至没有把这句话想完;她心里某些个全新而不自然的冲动,似乎在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冲撞她的胸膛。
那思想是这样的:“他干得出来的,除非某个奇怪的大灾难落到他身上,使他永远开不出口来了。”鲜红的血色涌到了爵士夫人的脸上,其突然和倏忽变化,犹如炉火的火焰,一个闪烁便旺了起来,随即又突然萎下去了,弄得爵士夫人的脸比冬雪还要苍白。她的双手,本来是痉挛地绞在一起的,现在分了开来,沉重地垂在身体的两侧。
她在快速的往来走动中突然站住——她站住了,就象罗得的妻子回头对那毁灭的城看了致命的一眼以后就站住不动一般,脉搏放慢了,血管里每一滴血都凝结了,在这可怕过程中,她便由一个女人变成一座塑像了。①
①典出《旧约全书。创世记》: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里的人作恶多端,耶和华打算毁灭它们,派天使前往察看。罗得热情接待天使,而众人气势汹汹地闹事。毁灭该城时,天使救援罗得一家逃命,嘱咐他们不可站住,不可回头看。硫磺与火自天而降,把所多玛和蛾摩拉及其居民都毁灭了。这时,“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详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第十八,十九两章。
奥德利夫人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姿态跟奇怪的塑像一般,头昂得毕挺,眼睛凝望着前方——远远超越了她闺房墙垣的界限,一直望到危险和恐惧的黑暗远方。
但,不久以后,她又从那僵硬的姿态中惊醒过来了,其突然猝醒之势,和落入这种姿态时几乎相同。她从这种半昏迷状态中醒了过来,迅速地走到她的梳妆台那儿,在梳妆台前坐下,她推开杂乱地放着的金塞香水瓶子和精致瓷器香粉匣,在巨大的椭圆型镜子里瞧瞧她自己的容貌。她脸色十分苍白,但在她那孩儿脸上并没有其他的激动的迹象。口型精美的嘴唇的线条是那么美丽,只有十分靠拢的观察者才能发觉某种异乎寻常的僵硬呆板之处。她自己看到了这一点,竭力要用微笑来抹掉这种雕塑般的固定状态;但是今夜朱唇拒绝服从她了,它们深锁紧闭,不复是她的意志和愿望的奴隶了。她性格中一切潜伏的力量都自动集中在她的这一部分容貌上。她可能指挥她的眼睛,可是她控制不了她嘴巴上的肌肉。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从衣橱深处取出黑丝绒大衣和帽子,穿戴起来,准备出门走路。奥德利夫人这般忙着的时候,壁炉架上的镀金小时钟报了十一点一刻;五分钟以后,她重新走进了留下菲比。马克斯待在那儿的房间。
小旅馆老板的妻子正坐在矮壁炉前,姿势极象早黄昏时她过去的女主人坐在炉火前沉思默想的模样。菲比已经给炉子添了燃料,重新戴上了她的帽子和围巾。她急于要回到家里她野蛮的丈夫身边去,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太容易问祸了。奥德利夫人走进房间时,她抬起头来,看到女主人穿一身出门的行头,便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
“爵士夫人,”她大声说道,“你今夜要出门去?”
“是的,我要出去,菲比,”奥德利夫人十分平静地答道:“我和你一起到斯坦宁丘去,去瞧那法警,我亲自给他钱,打发他走。”
“可是,爵士夫人,你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样深更半夜的,你不能出去。”
奥德利夫人不回答。她站在那儿,手指轻轻地放在铃子的柄上,静静思索着。
“我们在家时,马厩总是上锁的,人们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了,”
她喃喃自语道。“动用一辆马车,那就太兴师动众了;然而我敢说,仆没中有一个人能替我把这事儿悄悄安排好的。”
“可是,爵士夫人,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夜就去呢?”菲比。马克斯叫道。“明天你一样可以去啊。一星期后照样可以去啊。如果你答允清理这笔债务,我们的房东会把法警撤走的。”
奥德利夫人不理会菲比的劝阻。她匆匆走进化妆室,脱下帽子和大衣,穿着简单的正餐服回到闺房里,鬈发随随便便地从脸上披散开来了。“听着,菲比。马克斯,你听我说,“她抓住她的心腹之人的手腕,用低沉而认真的声调说话,但脸上露出某种专横的神色:不准反对,只能服从。
菲比,你听我说,“她说道,“我今夜到城堡旅馆去;时间早晚对我毫无关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我一定要去。你问过我为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之所以要去,为的是我可以亲自付清这笔债务,我可以亲眼看到我给的那笔钱,确是用在我所以给钱的那个目的上。我这么办,循的是人生的常规,毫无出格之处。我要做的事,正是其他妇女处在我的地位上也时常会做的事。我是去帮助一个我所宠爱的女仆的。”
“然而,时间都快要十二点钟了,爵士夫人,”菲比求她别去。
爵士夫人对她的劝阻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如果我到你们家去偿还你们欠人家的债务,事情被人知道了,我准备为我的行为担当责任;”她继续说道,仍旧握住菲比的手腕,“但我宁可它不要声张出去。我想,我能离开府邸而又重新回到府邸,不给任何活人看见,只要你照我嘱咐的话去办就成了。”
“爵士夫人,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一定照办,”菲比低声下气地答道。
“那么,我的侍女到这房间里来时,你就立刻向我请安告别,由她送你走出府邸。你横穿过院子,在林荫道上拱廊那一边等候我。我也许要半个钟头以后才能同你相会,因为我必须等到仆人们统统上床睡觉了,才能离开我的房间;但你不妨耐心等候我,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部一定会来同你相会的。”
奥德利夫人的脸不再是苍白的了。两个面颊的中央都燃烧着一块不自然的猩红色,她那蓝蓝的大眼睛里还透出一种不自然的光芒。她说话又清楚又迅速,全部极不自然。一个人屈服于某种压倒之势的激动情绪的强大影响时,形之于外的种种外貌和举止,都能从她身上看到。菲比。马克斯默默地困惑地呆望着她过去的女主人。她开始担心爵士夫人要发疯发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