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利夫人按铃,漂亮的侍女应声而至,她穿着玫瑰红缎带的黑色绸袍,还有其他的装饰品,凡此都是在仆役也穿亚麻羊毛交织衣服的、美好的往日里,敬陪末座的寒士没有见识过的。

“玛婷,我不知道已经夜深了,”爵士夫人用温和的声调说道,这种声调常常为她赢得下人心甘情愿的效劳。“我一直在同马克斯太太谈话,不知不觉地让时间溜走了。我今夜什么也不需要了,你不妨随意上床休息吧。”

“谢谢你,爵士夫人,”侍女答道,她看上去挺疲倦,即使在女主人面前,要想抑制一个呵欠也有些困难,因为奥德利府邸里往常总是睡得很早的。“爵士夫人,我还是先送马克斯太太出去,好吗?”

侍女问道,“我送了客再去睡吧。”

“呀,是的,当然啰,你可以送菲比出门。哦,我想大概其他仆役都上床睡觉了吧?”

“都睡了,爵士夫人。”

奥德利夫人对时钟瞧了一眼,笑了。

“菲比,我们在这儿闲聊得真舒畅,”她说。“再会了。你不妨告诉你丈夫,他的房租,我会付的。”

“多谢了,爵士夫人,再会了,”菲比喃喃地说道,这时她退出房间,爵士夫人的侍女跟在她后面。

奥德利夫人在门口谛听,等待着她们低沉的脚步声在八角形楼房里逐渐消失,踏到铺着地毯的楼梯上去。

“玛婷睡在府邸的顶楼上,”她对自己说,“离这个房间很远。

十分钟后我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她回到化妆室里,第二次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不自然的猩红色依旧象火焰似的在她面颊上燃烧,不自然的光芒依旧在她眼睛里闪烁。兜头涌上来的激动情绪,以那么强大的魔力控制着她,她的心灵也好,她的身体也好,似乎都感觉不到什么疲倦。无论我怎样噜噜苏苏地描写她的感情,我可永远不能道出她的思想和她的苦恼的十分之一。她在那可怕的一夜里所忍受的痛苦,会充满排得密密麻麻的卷帙,厚达千页之多。她经历了一卷卷的痛苦、怀疑和惶惑;有时那些折磨她的痛苦篇章会再三重复;有时又毫不停顿地匆匆历尽上千页的苦难,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站在她闺房里低低的火炉围栏旁边,瞧着时钟上的分针,等待着她可以安全离开府邸的时刻。

“我要等候十分钟,”她说道,“十分钟后我就片刻也不等待地投入新的冒险。”

她谛听着三月的风的狂呼长啸,这风声似乎随着夜的寂静和黑暗而疯起来了。

分针循着不可避免的途径走过钟面上的数字,标明十分钟过去了。正是恰好十一点三刻的时候,爵士夫人手里掌着灯,悄悄地溜出房间。她落脚极轻,就象某些优雅的野兽一般,无需担忧这样轻灵的脚步会在铺着地毯的走廊和楼梯上引起任何回响。她毫不停顿地一直走到底层的门厅。有好几个门通达门厅,那是个八角形的建筑,同爵士夫人的前客厅一样。有一道门是通向书斋的,奥德利夫人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打开的,就是这道门。

要想从主要的门户偷偷离开府邸,那就简直是发疯了,因为女管家亲自主管着把守前前后后的大门。铁栓、门闩、铁链和铃挡都是为这些门户保险的,而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的图书室为了安全起见,门还镶了铁皮,所有这些保险措施的秘密只有执掌这些职务的仆役才知道。对于府邸的这几个大门虽都采取了防范措施,但对于早餐室的通往院子里砾石路和草坪的那道半玻璃门,却只安了连小孩子也举得起的一个木头百叶窗和一根细细的铁闩,便以为足以确保太平无事了。

这就是奥德利夫人打算由此出走的门户。她能轻易地拔掉门闩、卸下百叶窗,她可以平安无事地冒险让窗子在她出门时半开着。也不用担心迈克尔爵士有时会醒来,因为他在前半夜是个酣睡者,而自从生病以来,比平常更加酣然大睡了。

奥德利夫人穿过书斋,打开和书斋相通的早餐室的门。这房子是府邸里新增的现代建筑。这是个朴素愉快的房间,糊着鲜明的墙纸,陈设着漂亮的械树家具,比起其他人来,艾丽西亚更经常占用这个房间。这位年轻女士喜欢摆弄的随身物品都散乱地丢在房间里——绘画的材料,一张张未完成的作品,一绞绞紊乱的丝线,以及标志着一位漫不经心的小姐待在这儿的其他种种玩意儿;而奥德利小姐的肖像——一张美丽的粉画速写,画的是一个穿着骑装、戴着帽子的、面色红润的顽皮姑娘——挂在摆着精致的韦奇伍德陶瓷装饰品①的、壁炉架的上方。爵士夫人瞧着这些熟悉的东西,蓝眼睛里燃烧着鄙夷的憎恨。

①以制作者韦奇伍德闻名的英国陶瓷,彩色底子上有白色浮雕。

“如果有什么耻辱落到我身上,她将多么高兴啊!”她心中想道:“如果我被逐出府邸,她将多么欢天喜地啊!”

奥德利夫人把灯放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桌子上,向窗子走去。她取下铁闩和轻便的木头百叶窗,然后就把那玻璃门打开了。三月的夜是漆黑的,没有月亮,她打开门时,一阵阵的风吹在她身上,使房间里充满了冷冽的空气,把桌子上的灯也吹灭了。

“没关系,”爵士夫人喃喃自语道,“我不能留下还在燃烧的灯的。我回来时知道怎样在府邸里摸索前进。我把所有的门都半开着哩。”

她迅速走出屋子,踏上砾石路,把身后的玻璃门关上了。她深怕否则刁钻的风会吹灌得接连书斋的房门碰响,败露了她的秘密行动。

现在她在四方院子里了,冷风向她直卷过来,吹得她身上的绸衣服发出尖厉的飒飒声,仿佛大风呼啸着吹在快艇的帆布上。她穿过了四方院子,她回头看望——对她闺房里透过玫瑰红窗帘闪耀出来的炉火的光芒,对迈克尔。奥德利爵士躺在那儿睡觉的房间里直棂窗背后暗淡的灯光,回头看望了片刻。

“我觉得我仿佛是在逃跑,”她心中想道。“我觉得我仿佛是在深更半夜偷偷逃跑,逃得影踪全无,被人忘记得干干净净。也许我还是逃跑比较聪明:接受这个人的警告,便可永远逃出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如果我逃跑、失踪——象乔治。托尔博伊斯一样的失踪。可是我能到哪儿去呢?我会变成怎样的人呢?我没有钱:如今我的珠宝值不了二百英镑,我已经把最高档的珠宝变卖掉了。我能作什么呢?我就不得不回到从前的生活,回到那艰难、残酷、悲惨的生活里去——那贫穷、屈辱、烦恼和不满的生活里去。我就只好回去,在长期的挣扎中憔悴而死——也许就象我母亲那样死去。”

爵士夫人在四方院子和拱廊之间的平坦草坪上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片刻,头垂倒在胸前,双手绞在一起,在头脑极不自然的活动中自己辩论着这个问题。她的姿势反映了她的心态——流露出迟疑不决和困惑失措。但,一个突然的变化不久就出现在她身上了;她昂起她的头——以一个对抗挑战的、下定决心的动作,昂起了她的头。

“不,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她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调,大声说道:“我决不走回头路——我决不走回头路。如果我们之间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你不会看见我丢下武器的。”

她以坚定迅速的步伐在拱廊下行走。当她经过那巨大的拱门时,看来她好象是消失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了,那深渊正张开大口等着吞下她哩。愚蠢的大钟打了十二下,坚固的砖石建筑似乎在时钟沉重的打击声中也颤栗起来了,这时奥德利夫人从另一边冒了出来,同菲比。马克斯相会,后者是在十分靠近府邸大门口的地方等候她过去的女主人的。

“啊,菲比,”她说,“从这儿到斯坦宁丘有三英里吧,是不是?”

“是的,爵士夫人。”

“那么我们走一个钟头就能到了。”

奥德利夫人不是停下步来说这番话的;她正迅速地沿着林荫路走去,她的卑微的同伴就在她身旁。尽管她在外貌上是脆弱而娇嫩的,她可是个善于走路的人。在过去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她习惯于带着道森家的孩子们在乡村里长途漫游,三英里的路程,她觉得是算不了什么的。

“菲比,我想,你美丽的丈夫会不睡觉等候你的吧?”她说道,这时她们正穿越一块开阔地,那是从奥德利庄院通向大路去的一条捷径。

“噢,是的,爵士夫人;他一定还没睡觉。我敢说,他准在和那人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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