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并不答复,他坐在那儿用一只手遮掩着脸,另一只手没精打采的手指间握着他那已经熄灭的烟斗。

“普劳森夫人,把这孩子带出去,”停了一会儿,老人说道,“带他出去,替他穿好衣服。他要跟奥德利先生走了。”

“我说,这位先生不够仁慈,竟这样从可怜巴巴的老外公手里把他宠爱的小外孙带走,”普劳森夫人大声说道,恭敬之中透着愤懑。

“别插嘴,普劳森夫人,”老头儿引人哀怜地答道,“奥德利先生是最好的裁判。我——我——没有多少年可活了;我也不会长久麻烦什么人了。”

他说这话时,泪水从遮掩着他那充血眼睛的肮脏手指缝间慢慢流下来。

“老天爷知道,我从来没有损害过你的朋友,先生,”普劳森夫人和小乔治回到房间里来后不久,老头儿一字一句地说道:“也从来没有对他不怀好意。对我说来,他是一个很好的女婿——比好几个儿子还要好。我从未存心跟他过不去,先生。我——我花他的钱,也许;可是我为花他的钱感到抱歉——我现在就感到十分抱歉。然而,我不相信他是死了——不,先生,不,我不相信!”老头儿喊道,手从眼睛边放下来,以新的精力瞧着罗伯特。奥德利。“我——我不相信,先生!怎么——他怎么会死呢?”

罗伯特并不回答这个急切的问题。他伤心地摇摇头,走到小窗畔,视线越过一排蔓生在那一块凄凉的荒地上的天竺葵,遥望着正在那儿玩耍的孩子们。

普劳森夫人带着小乔治回到房间里,小乔治身上裹着外套和围巾;罗伯特搀着孩子的手。

“小乔治,跟你外公说声再见吧。”

小家伙向老人扑过去,偎依着他,吻着他没有血色的脸颊上的肮脏泪水。

“外公,别为我伤心,”他说,“我到学校去学做一个聪明人,我将来要回家来看你和普劳森夫人的,我会回家来的吧?”他转向罗伯特,补充说道。

“是的,我的亲爱的,不久以后会回来的。”

“把他带走吧,先生——把他带走吧,”马尔东先生大声喊道,“你弄得我心都碎了。”

小家伙心满意足地跟在罗伯特身边快步走出门去。他对于上学一事十分高兴,尽管他跟醉酒的老外公在一起过日子也够快乐的,外公对这很俊的孩子始终表现出一种酒后的深情,尽他最大的力量来宠他,一切事情都听任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去,这样放纵的结果,小少爷托尔博伊斯便喜欢睡懒觉,喜欢吃最不易消化的热气腾腾的晚餐,喜欢从外公的酒杯里啜上几口掺水的朗姆酒。

他们向海豚旅馆走去时,小孩子在许多问题上对罗伯特。奥德利表达了他的看法;但大律师并不鼓励他讲下去。

在南安普敦这样的地方,要找一家好学校倒并不是十分难办的。

有人把酒吧间与林荫道之间的一幢漂亮的建筑物指给罗伯特。奥德利看。他把小乔治托付给一个旅馆的侍者照料,这个侍者性情善良,他除了向窗子外张望、在漆得呈亮的桌子上拂掉看不见的灰尘外,似乎也无事可为。大律师踏上大街,向马奇蒙特先生为小绅士们办的专科学校走去。

他发现马奇蒙特先生是个反应十分灵敏的人,而他走进这建筑物时,遇到了一队秩序井然的小绅士们,他们在两个向导的护送下,正向市区走去。

他告诉校长,小乔治。托尔博伊斯是他的一个要好朋友托付给他的,那朋友几个月前坐海船到澳大利亚去了,他相信他已经去世。他委托马奇蒙特先生对这孩子特别关心,而且进一步要求校方拒绝任何来客与孩子见面,除非持有他的亲笔委托信。用极少的几句象是谈生意似的话把入学手续办妥,他就回到旅馆里去接小乔治了。

他发现小家伙同无所事事的侍者相处极好,侍者已经把乔治小少爷的注意力引向大街上各种有趣的东西上去了。

一个小孩子需要些什么,可怜的罗伯特却心中无数,就象他不知道一头白象需要什么一样。在他的童年时代,家里给他搜罗了蚕宝宝、豚鼠、睡鼠、金丝雀以及小狗,不计其数,但从来没有责成他为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置备东西。

他回顾二十五年前,竭力想记起自己五岁时吃的伙食。

“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吃过许多面包、牛奶和炖羊肉,”他想,“我也朦朦胧胧地记得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我不知道这孩子是否喜欢面包、牛奶和炖羊肉。”

他站在那儿捻着他浓密的胡髭,目不转睛地瞧着孩子,沉思了好几分钟,再也回想不起什么来了。

“小乔治,我想你一定饿了,”他终于说道。

孩子点点头,侍者再拂一拂桌子上看不见的灰尘,作为铺桌布的准备步骤。

“也许你喜欢吃些午餐吧?”奥德利先建议道,仍旧捻着胡髭。

孩子哈哈大笑。

“午餐!”他大声说道。“咳,已经是下午了,我要吃正餐。”

罗伯特。奥德利觉得自己给搞得弄不下去了。一个称三点钟为下午的小孩子,他能供他吃些什么点心呢?

“小乔治,你可以吃些面包和牛奶,”他随即说道。“侍者,面包、牛奶、一品脱白葡萄酒。”

小少爷托尔博伊斯做了个鬼脸。

“我从来不吃面包和牛奶,”他说,“我不爱吃。我喜欢外公所说的美味可口的食物。我很想吃一客小牛肉片。外公告诉我,他在这儿吃过一次,那小牛肉片可爱极了,外公说。对不起,我可以来一客小牛肉片吗?配上鸡蛋和面包屑,你知道,还要一些柠檬汁,你知道吗?”他对侍者补充道。“外公认识这儿的厨子。那厨子真是个好人,有一次,外公带我来时,厨子还给过我一个先令呢。厨子衣服穿得比外公好——甚至比你还好。”小少爷乔治指指罗伯特的粗糙的大衣,蔑视地点点头。

罗伯特。奥德利惊讶地瞠目而视。一他怎么去对付这个拒绝面包和牛奶却要吃小牛肉片的、五岁的美食家呢?

“小乔治,我怎么款待你,我就会告诉你的,”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道——“我要请你吃正餐。”

侍者敏捷地点头。

“我敢保证,先生,”他赞许地说道,“我认为小少爷知道怎样吃正餐的。”

“小乔治,我请你吃一顿正餐,”罗伯特重复道——“一小盆朱莲汤①、一些煨鳗、一碟肉片、一只鸟、一客布丁。你觉得这菜单怎么样,小乔治疗……”

①这是当时上了《莱谱》的一道法国名菜:蔬菜仔细切碎,在黄油中慢慢煮到较熟,放入情炖肉汤内稍煮,加调料后即得。美食家达拉斯坚持必须加酢草调味,朱莲汤方始有独特的风味。

“我想这位小少爷看到这几道菜时决不会反对的,先生,”侍者说道。“鳗、朱莲汤、肉片、鸟、布丁——我去通知厨子,先生。什么时候用餐呢,先生?”

“哦,订在六点钟吧,小乔治少爷要在就寝前后到达他的新学校。我想,今天下午你能设法给这孩子娱乐的。我有点事情要办理,没法儿带他一同出去。我今夜上这儿睡觉。小乔治,再见了;你自己保重,设法使你自己在六点钟胃口大开吧。”

罗伯特。奥德利把孩子托付给无所事事的侍者照料后,便信步走到水滨去,他选定了一条寂寞的河岸,河岸在市区的颓墙断垣下一直延伸到狭窄河边的小乡村。

他故意避免与这孩子交谈,他在雪花轻扬之中信步走去,一直走到暮色四合。

他回到市区,在火车站打听到多塞特郡去的火车。

“我明天大清早就出发,”他想,“天黑以前要看到乔治的父亲。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除了我感觉兴趣的——那个嫌疑犯外,其余的统统都告诉他,由他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小乔治少爷对罗伯特所订的正餐非常赏识。他喝贝斯淡啤酒之多,使招待他的人大为吃惊,他令人惊异地享受着口福,对烤野鸡和面包酱所表示的欣赏,大大超过了他的年龄。八点钟时,驾起一辆轻便马车供他使用,他兴高采烈地离开旅馆,口袋里有一英镑金币,一封罗伯特给马奇蒙特的信,信里附有一张支付这位小少爷的治装费和其他必需品的支票。

“我很高兴我就要有新衣服穿了,”他跟罗伯特告别时说道,“因为普劳森夫人已经把旧衣服补过好几次了。现在她可以把旧衣服给比利穿了。”

“谁是比利,”罗伯特问道,嘲笑孩子的唠唠叨叨。

“比利是可怜的玛蒂尔达的小弟弟。你知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玛蒂尔达也是普普通通的,但她——”

但马车夫此刻挥舞鞭子了,老马慢吞吞地开步走了,罗伯特。奥德利就听不到关于玛蒂尔达的事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