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这个结局,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这个结局;而老头儿依旧掩着脸坐在那儿,跟他的痛苦搏斗着,可是没有力量把痛苦压下去。

马尔东先生,”停顿了一会儿后,罗伯特。奥德利又说道,“我给你带来了冲击,我并不为此而请求你的原谅,我内心的感情是强烈的,所以迟早必定会冲击你的——如果不是通过我,也会通过另一个人冲击你的。有——他停了片刻,犹豫不决。老头儿的哭泣并不停止;有时低沉,有时响亮,以新的激动放声大哭,或者收敛了一会儿,但从来没有停止过。“有些事情,正如人们所说的,是没法儿隐藏的。我认为这普普通通的谚语里有着真理,谚语的根源是人世间的古老智慧,这种智慧并非来自书本,而是人们从实际经验中积累起来的。如果——如果我甘心让我的朋友在他那隐藏的坟墓里安息,那就只能由连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姓名也没听说过的陌生人,在遥远的将来碰巧发现他的死亡的秘密了。也许,明天发现;或者,十年以后发现;或者,在下一代发现,当伤害他的手已经跟他自己的手一样僵硬冰冷的时候。如果我能够息事宁人;如果——如果我能永远离开英国,有意避开可能碰到这秘密的另一线索的机会——我倒愿意这么办的——我倒会高高兴兴、谢天谢地这么办的——然而我办不到!一只比我的手强大的手在招呼我追究下去。我不愿意卑鄙地趁机捉弄欺负你,我比别人更不想捉弄欺负你;但我必须追究下去;我必须追究下去。

如果你有什么警告要向什么人提出,你就提出吧。如果我一日复一日、一点钟又一点钟地正在走近的那个秘密,牵涉到了你所关心的什么人,那就让那个人在我追究到底细之前远走高飞吧。让他们离开这个国家;让他们离开一切认识他们的人——离开由于他们为非作歹而危及其安宁的一切人们;让他们逃之夭夭——决不追捕他们。然而,如果他们不听你的警告,等闲视之——如果他们企图巩固他们现在的地位,对于你有权告诉他们的话竟置若罔闻——那么,叫他们提防着我吧,因为,时辰一到,我对天发誓,我决不放过他们。”

老头儿第一次抬起头来瞧瞧,用一块褴褛的丝手帕擦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

“我向你声明: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说。“我庄严地向你声明:我没法儿明白;而且我也不相信乔治。托尔博伊斯是死了。”

“我情愿自己少活十岁,只要我能看见他活着,”罗伯特悲伤地答道。“马尔东先生,我为你伤心——我为我们大家伤心。”

“我不相信我的女婿是死了,”上尉说道,“我不相信这可怜的孩子是死了。”

他力图以虚弱无力的模样儿向罗伯特。奥德利表明:他痛哭流涕是由于丧失了乔治。托尔博伊斯,悲不自胜;但这种托辞浅薄得可怜。

普劳森夫人带着小乔治重新走进房间里来了,孩子的脸容光焕发,黄色肥皂和摩擦皮肤是能够在人的面貌上产生这种效果的。

“哎呀,我的天哪!”普劳森夫人嚷嚷道。“这位可怜的老先生为了什么事情这样的伤心啊?我们在走廊里也听得见他哭得好苦。”

小乔治爬到他外公身边,用他圆而胖的手抚摩外公满是皱纹和泪水的脸。

“别哭,外公,”他说,“别哭。你把我的表拿去擦洗好了,好心的珠宝商在擦洗表时,会借钱给你交纳给收税员的。——外公,我不在乎的。让我们到珠宝商那儿去吧——在大街上的那个珠宝商,你知道,门上漆着金球,表明他来自伦巴——伦巴郡①,”孩子说,给店名加了个注解。“走吧,外公。”

①原文是Lombar和Lombarshire。而Lombard_stree(伦巴第街)倒是伦敦金融业的中心;这个放债的珠宝商大概是为了抬高身价,自称是从伦敦伦巴第街开设过来的分店。而孩子则有点缠夹不清。

小家伙从胸口掏出他那钻石挂表,向大门走去,他颇以拥有这件辟邪物自豪,他已经好多次看见它发挥作用了。

“南安普敦有饿狼,”他得意洋洋地向罗伯特。奥德利点点头,说道,“我外公说,他要把我的表拿去时,是为了要把门口的饿狼赶走。你住的地方可有饿狼吗?”

年轻大律师并不回答孩子的问题,可是,当孩子拉着他的外公向门口走去时,他阻止了孩子。

“今天你的外公不需要表,小乔治,”他严肃地说道。

“那么,他为什么伤心呢?”小乔治天真地问道:“外公要我的表时总是伤心的,就这样打他的可怜的前额”——孩子停下来用他的小拳头模仿外公的动作——“还说,她——他的意思是指那位俊俏的夫人,我想——对待他很苛刻,所以他没法儿赶走门口的饿狼;于是我就说,‘外公,拿这表去吧;’于是他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呀,我的有福的天使!我怎么能掠夺我的有福的天使呢?’于是他就哭泣,可不象今天这样,——说着就哭了,可跟今天不一样——你知道,不是哇哇大哭;只不过是泪水从他可怜的面颊上淌下来;不是声音响得你在走廊里也听得见。”

小孩子的唠唠叨叨,罗伯特。奥德利听着觉得痛苦,但对于那老头儿,倒似乎是一种宽慰。他并不听孩子说话,却在小房间里徘徊了两三次,抚弄着他蓬乱的头发,让普劳森夫人替他整好领带,普劳森夫人似乎急于要弄明白他所以如此激动的缘故。

“可怜巴巴的亲爱的老先生,”她说,眼睛瞧着罗伯特。“出了什么事搞得他这么心烦意乱?”

“他的女婿死了,”奥德利先生答道,眼睛盯住了普劳森夫人的富于同情的脸。“他在海伦。托尔博伊斯去世一年半之后死了,海伦躺在文特诺的墓地里。”

他盯住细看的那脸,变化很小;但那一直在瞧着他的眼睛,在他说话时却转移到别处去了;普劳森夫人在回答之前,再一次地不得不用自己的舌头去舔湿她苍白的嘴唇了。

“可怜的托尔博伊斯先生死了!”她说,“这确实是个坏消息,先生。”

听到这话,小乔治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的监护人的脸。

“谁死了?”他说。“乔治。托尔博伊斯是我的姓名。是谁死了?”

“另一个姓托尔博伊斯的人,小乔治。”

“可怜的人儿!他要到墓穴里去吗?”

这孩子有着关于死亡的一般概念,而这种概念通常是由他们的聪明的长辈们传授给子女们的,这种概念总是引导小孩儿想到打开的墓穴,然而到此为止,没有更高层次的想法了。

“我很想看见他葬到墓穴里,”停顿了半晌,小乔治说道。他曾经参加过几次邻居的婴儿的葬礼,由于他的挺有趣的外貌,他也被认为是个宝贵的送葬者;因此,他把下葬的仪式看作是庄严的大典,而酒和饼以及马车运枢,又是大典的主要特色。

“马尔东先生,你不反对我把小乔治带走吧?”罗伯特。奥德利问道。

这时老头儿的激动情绪大大的减退了。他找到了另一个插在俗气的镜子框架背后的烟斗,便试图用一小片报纸捻成的纸媒点燃烟草。

“马尔东先生,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先生——不反对,先生;你是孩子的监护人,你有权利把他带到你看得中的地方去。在我寂寞的晚年,他曾经是我的一大安慰;但我已经准备失去他了。我——我——也许没有始终尽到我对他的责任;先生,在——在上学方面,在靴子方面。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要穿破多少双靴子,先生,象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容易心中有数的;也许,有时候他没有去上学,在我们手头钱很紧时偶然也要穿破破烂烂的靴子;但我从来不曾亏待他。不曾亏待,先生;如果你去问他一个星期,我想你也决不会听到他那可怜的老外公曾经对他说过一句严厉的话。”

小乔治听到这话,看到他老迈的保护人的苦痛,便可怕地放声大哭,声明他不愿离开老头儿了。

“马尔东先生,”罗伯特。奥德利用一半是哀痛一半是同情的声调说道。“昨天夜里,我想想我的处境,我不相信我的处境会落到比我昨夜感觉到的更加痛苦的地步了——但愿上帝怜悯我们大家吧。我感到把孩子带走是我的责任;但我要把孩子从你家直接送到南安普敦最好的学校;而且我以荣誉担保,我决不利用孩子的天真单纯探听情况,那是以任何方式都能办到的——我的意思是说,“他说,可又突然住口了,“我的意思是——我决不谋求通过孩子更进一步地接近那个秘密。我——我不是个侦缉警官,而且我不认为一个最老练的侦探会打算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套出材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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