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生遂移来。翁舍无婢仆,只佾姑一人董司饮食。翁在舍,生则与翁谈;翁出,生则与佾姑两人嬉笑终日。佾姑又善得人意,尝持绣匣来黹,窗前相与闲话。翁归猝遇,亦不之怪。一日,女偶持一卷诗曰:“姊夫,你看这是谁家帖子?”生视之,乃回文诗三首。其一曰:

泉水新煎香味寒,薄罗轻试小冰纨。翩翩弄影花飞蝶,点点垂丝雨上坛。怜爱若扶今后醉,只单频忆旧时欢。缘因问据为谁语,弦尾焦馀空欲弹。

其二曰:

东窗小坐夜深凉,默默清寒透薄裳。风片片秋三径水,月钩钩处一亭霜。红灯独照孤衾冷,翠袂双凝别路伤。同梦客时行道远,空空意绪别愁长。

其三曰:

长路关心悲道难,妾应愁叹客衣单。黄花菊老秋风厉,赤叶枫飘晚照残。行断雁迷云黯黯,梦多人阻水漫漫。伤神吊影空思忆,凉月晶悬映彻看。

生读罢,知为妻所作,遂什袭珍藏之。女笑曰:“姊夫将醋姐物视同白玉,恐人以为砆也。今日无事,与姊夫击蒙小叶子格戏,负则打掌心。”先是生负,女批之。忽生击得双叶,生狂喜,遂欲批女掌。女笑以手缩袖中不出,生固捉之。女曰:“必欲打耶?”乃挽袖,舒臂生前,曰:“请打。”生见指葱如而腕藕若,遂承之以口,曰:“吾欲食西子臂耳。”女急缩手,生抱求欢。女不得已,遂与之合。生亦备极温存,十分亲爱。既而浃席流丹,娇红似染。

女自此往往不自检点。生时悚惕,惟恐翁之知也。女告生曰:“我早孤,叔抚我,最所钟爱,谋之当无不从。”生曰:“我既姊也,而又妹之,是两坦也,恐事不谐。”女于是病而不起。翁忧之,问女,不答。复问生,生跽自首,翁怒曰:“得陇又望蜀也!”愤愤入内。见女呻吟床笫,又出,生复跽,翁挽之曰:“非坦之罪也。始我揖盗开门,今已成舟刻木。将罪坦则小女忧,小女忧则大女辱。使一坦获戾,两女失所,我必不忍。今迫我以不得不从之势也。”生谢。翁曰:“但我家女无与人为妾者。”生曰:“如事齐楚。”翁曰:“请为质。”生即书曰:

《典》称釐降,《风》咏饯郊。洵两美以同妍,自双葩以并秀。兹者再结麟文之彩,重联凤喙之胶。二薛联姻,竟是今朝永叔;小乔初嫁,应知昔日周郎。旧女婿为新女婿,半子之分当兼;小姨夫是大姨夫,两大之间并重。当年鹊驾,宁先入者称尊;此际鸾栖,岂后来者居上。本是同心树,弟不先兄;原为并蒂花,姐犹似娣。更信人行暮雨,看镜里之双栖;何妨婢唤春风,拟溪边之三笑。将左宜者自符右有,无后轻者愈少前轩。爰赋联芳,永偕合璧。映彩车于户外,雅照三星;挹绣羽于堂前,巧逢双燕矣。

翁览毕喜,遂令佾娘与生成婚。生捷南宫,入词垣。后一年,翁已去都。生假归省墓,与女偕程。至里,营旧居数处,家人亲串如蚁。生遣人至曲迎翁并醋娘,不知其处。生问佾娘,亦复含糊应之。

一夜将半,生闻叩户声,凝听,一女子与小儿语。佾娘曰:“似醋姊来。”生急起,披衣启扉,果醋。入便问床前女子为谁,佾娘前拜问曰:“大姊别来无恙耶?”醋娘怒曰:“贱婢!谁不是一个汉,汝何竟坐我床耶?”生亦前为陪礼。女愤坐,挽儿膝间,曰:“当日无升斗粟,孤影对四壁,谁复问你一杯水?今贵矣,床上接踵,都不知从何处得信来!”女呜呜泣,曰:“姐无怨妹,此叔父陷人也。姐如必不相容,下令逐客,妹亦不敢强自逗留,以自取戾,盍返我外母家。”乃咽声,振衣欲去。

生惶恐,两处拜揖哀恳。女乃挽佾姑而笑曰:“前言戏耳!但不如是,恐天下后世议我徒负有醋之名,而无醋之实,故忍而为此态耳。”生与佾姑破涕为笑曰:“愿夫人有虚名而无实践也。”醋娘令其子认父。佾娘问外母安。生问岳翁近履,女告以入晋。后翁自晋来,常至生家探二女。二女亦常去省外母云。

生得房中之乐,不愿利达,适意林泉,闭门谢客,日与两妇诙谐诗酒,瀹茗敲棋,唱和颇多。有《漉酿集》诗,惜未梓。尝见其四绝云:

一双金菊对芙蓉,取次风流在个中。恰似鱼游莲叶底,刚从西去又还东。

亚字栏中花两枝,娇含嫩蕊未开时。东君着意和香摘,不使无端蜂蝶知。

一边送暖一边寒,二女同居志也安。自是联辉兰蕙好,不教左右做人难。

川字烟儿品字茶,鼎称恩爱总无差。乘鸾合在三株树,化雪还同六出花。

生每问二女命名之义。醋字,以女生之日时;佾字,以女生之月也。后生寿八十,无疾终。生终身未尝问二女为何物也。二女亦同是日死。合葬日,女柩皆空。其子孙皆科第相望。

李维敬

河南商邱李维敬,父子皆邑庠。学无师承,专用揣摩。方家前辈之文,从不入目,惟剽窃一二时墨,仿其声调。正如优孟衣冠,皆无实际。又加盲眼试官,目少全牛,胸无成竹,挟骑墙之见,当赝鼎之加,往往针芥投而水乳合。故李氏乔梓,尝列案首,且饩廪焉。用是自负,又以为渊源独得之秘。

会当省试,父子来汴。闱考尚早,偶游郊外萧寺。二人入廊后,见数椽轩敞,修竹掩映,堆石垒垒,有门如圜,内窗格皆纱縠。俄一人背手吟而出,丰致不凡,拱李入室。书籍满架,位置精洁。问李父子,答以商邱人,应试。李问其人,曰:“山东即墨白姓,侨于此。”坐谈间,一奚童携一丫髻小儿,戏喧阶前。李问为谁,曰:“豚犬也。恐家居无教,故令其随侍。客中岑寂,课子排遣耳。”李视其案头,有时艺一本,篇面书“时文针砭”四字。李曰:“旅中尚不废此,想沉浸有日矣。”白曰:“仆素鄙时艺。因见风气不古,文尚浮靡,小儿辈不知取裁,恐堕恶道。闲窗无事,特为釐正。狂瞽删削,恐不足以当大观。”

李父子翻阅,无篇不批抹殆甚,其尤甚者,皆李所熟习之文。李曰:“先生过矣!当代名公卿以此得邀声誉,岂无所本?先生一味雌黄。使先生为之,未必臻此,无乃蹈眼高手低之诮乎?”白曰:“是卑卑者又乌足道?虽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李即欲面试一题。白曰:“何用书题。”

忽小儿在旁偶遗一屁,白笑曰:“我即作一放屁文字何如?”乃口占二比云:“人当迫不及待之顷,则情发于不自禁,而气以郁而思伸。遂不觉于稠人广众之中,如抒其无聊之喟。事以猝然相接之馀,则情急于无可奈,而声以砰然遽出。乃不顾夫掩鼻恶恶之臭,忍为此不平之鸣。”言罢鼓掌大笑。李是年即仿此文调,作“晨门曰”二句题补廪者,闻之失色。

李父子起身欲出,白固留设馔,肴品丰美。白高谈阔论,诋排时辈,更复诙谐笑骂,举世皆空。二人持杯倾耳,不能置喙。至论成宏先正之法,皆所未之前闻。饮酣,白又说一时文笑话云:“有父子二人私一娼。一日,其父谓其子云:‘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支体,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忧。’其子即应曰:‘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李父子素有此事,闻白言,惭沮不敢下箸,强为轩渠而已。俄而灯上,李父子辞归。心窃慕之,又畏其谩骂,数日不通访问。

一日,白携其子来叩门相访。李父子最啬吝,僦居蜗陋,不堪住足。顷谈间,忽学斗来索年貌册费,李父子不与,致相争哄。白巧为排解。学斗曰:“相公不知,彼父子皆钱眼中翻筋斗者。伊父子入学来,我等未曾沾得伊一文钱。”白力劝而去。李父子感德白。白起身辞归,李取身畔囊中青蚨数文与白之子买果啖。白子持钱,向孔视曰:“此眼如何翻得筋斗?”白即曰:“可作一讲,谢长者赐。”白子应声曰:“有钱安身,无所不可矣。夫钱眼小人眼大,不可翻也。极拟之为爱钱者喻。甚矣,利途之狭窄也!其间几无可转圜之法矣。乃有心能生境,境即幻身,遂不禁于无可位置之中,作一无所不至之想,则有如翻筋斗于钱眼中者。”作完,李父子奇其慧。白遂归。李老忽忆其入学时所作文,亦是此调,诧异不已。

浃辰,李父子来寺,荒芜榛荆,素无人居。前日之雕甍美园,倏忽颓垣败井,惟见壁上墨直数十馀条,如新书者。李怪而数之,得九十一条,不解其故。是年秋,父子俱落孙山。又有功令饬衡文者釐正体裁,革去腐词滥套,务取清真雅正,李由是皆三等。数年后,李老以误解书旨褫巾,愤而死。又二十年,李子因用典错误,亦列下等。痛哭归里,尽焚其所读秘本。乃忆其父子自出考以至今次试罢,恰合九十一等。噫!窃取侥幸之不可也,不惟不容于世,抑且不容于鬼。使李父子受白生之揶揄,力改前辙,犹未为晚。奈何至死不变,终取大辱,始叹白生之见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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