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而聪慧,不二年冠童子试,逾年领乡荐。人咸以为有仙授。时年已十六,知识渐启,与少年情好愈笃。刘尝曰:“吾观天下女子,未有如兄美者。”少年曰:“尔诚少见而多怪也。吾有一妹,饶有姿容。若令尔见,当不知如何诧异。”刘曰:“能一见否?”少年曰:“呼之立至。”刘喜跃曰:“望兄移玉邀来一晤,幸勿稽迟。”少年微笑而起,将手揭帘,向外一转即入,果一女子。宝髻云鬟,娉婷如画,侧立不语。刘执烛凝眸,良久曰:“非兄也耶?”女曰:“痴子,尔兄亦缠足乎?”刘乃视其裙下双钩,翘然三寸。曰:“兄将何往?”女曰:“归去矣,嘱奴来与尔作伴。”又笑向帘外取男履一双,向刘曰:“此尔兄之留遗也。”刘接视,见其棉絮楦满帮内,不觉泪下如雨。女笑曰:“毋悲,我固尔兄,非妹也。”刘泣曰:“我亦知尔非妹,即兄也。惟其兄,是以悲耳。何不早令我知之?”女乃自袖中出花巾,为刘拭面曰:“尔生也晚,非余言之不欲早也。况羊未亡而牢可补,我两人犹小夫妇也。”刘乃破涕为喜,遂相与绸缪。女曰:“毋躁,三年前灯影对对来。如不能就,今宵尚得分床。”刘应声曰:“几回苦口,漫劳点拨助膏灯。”女点首,遂成夫妇。次日,女亦不去。
是时刘已成名,酒肆已收。明春公车,女亦与偕。榜发被黜,刘亦不以为意。后至两踬南宫。刘问女将来科分,女不答,谆问之,女乃就其书筴上写八字云:“进士二字,恐怕不成。”刘曰:“然则可废书矣。”女曰:“恐怕不成,才要读书,何可废与?”
一日,女忽堕泪曰:“奴与郎缘分尽在今夕。”刘惊泣不知所措,欲筹所以代之者。女曰:“此定数,不可逃。”刘不得已,满设良酝,与女尽醉。且斟且哭,两饮两伤。六载离情,难消此夕;二人别绪,更尽一杯。刘问女何往,女曰:“上清承值。”刘曰:“岂无瓜代?”女曰:“一班可避一劫,盖五百年也。”又自问终身官禄,女曰:“天机安敢泄漏人间。”乃举杯灌地曰:“君其鉴此。”既而鸡筹三唱,东有启明,女大哭而杳。刘已昏绝复苏,从此踪迹渺茫。刘至今悉除杯杓,不事涓滴,恐对酒怀人,不克终日也。
后至戊戌科成进士,方知二字不成之判。由词垣至国子祭酒,又悟一杯灌地之验。予告归林下,年已八十矣。
(近日《红楼梦》中小儿女情景,有此等别致否?七如)
拜书
豫章之永丰木塘源最僻,去城七十里,皆山箐。一村之人,不识毛锥,老幼嬉嬉,有上古结绳风。一樵者为段云岩,孑立一身,翘然自异。尝入城市,见邑令舆盖甚都,慨然曰:“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偶得残本四子书,每置之几上,以为黄金屋当在此中。奈十室间无可问途者,惟有焚香百拜,稽首而已。如是出必拜,反必拜。当雨雪,不出户庭,则默默对书,恨我不见古人。
一日樵归,见室中饮食盈案,段异之。诘朝,键户出伺之。见有女子坐几侧,持书反覆展视,继又燃火具馔。段启闼入,女子亦无所怖避,曰:“妾乃天汉素女离珠也,天帝悯君孤苦,有上进志,故遣妾来主中馈,以佐灯膏。”段喜,遂与合。女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节之以礼,不敢与狎,所谓坤道而有师道焉。女遂出镪资办饔飧,不令其执柯出樵,杜门闭户。
初则妆台诘屈,床笫咿唔,口讲指画,循循善诱,春风座上,俨列巫山,而段亦备极瞻望仰钻之妙。女子尝曰:“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书意不醒,曷问我心?书读不熟,曷视我目?书旨不剖,曷观我口?日变焉,月化焉,循其序不躐其等,庶几竿头日进,庸玉汝于成乎!”段亦谨受教,能殚诸心,研诸虑。抑或废书三叹,顿转于秋水之流波;又或把卷沉吟,忽悟于樱桃之启齿。甚至触色闻声,罔不惬心而莫逆。一时之交相酬对,正静不佻,觉美而益增其艳,正妙而莫可名言。于是十易寒暑,女子呼段而进之曰:“吾人于载籍极博之中酝酿焉,果克尝其旨乎?夫不尝之不得其旨。尝之也未必尽得其旨。可知机缄所在,本无易辟之区;阅历所经,正有难弛之担。善学者所为,不留其隙也。”
女乃劝段入童子试,隽。次年举孝廉。后成进士,出宰河阳。夫人佐之理政,卓卓有声。
女一日饮而倦卧,段入搴帷,见白狐伏焉,转睫而夫人起曰:“缘尽矣!”振衣欲去。段泣曰:“卿饮食教诲,成我之身,感恩佩德,实同再造。即为异物,安敢见猜?”女慰曰:“非此之谓也。妾本狐也,因怜君拜书之诚悫,故假素女之名,冒天帝之诏,以耸君听而励君志。实亦君自为之,妾何功之有?今君学明道立,妾亦当功成而退,理所宜然。至若恋恋作儿女态,此蚩蚩者之所为,岂出自达人君子也哉!二十年后,再图佳会。”言讫不见。
段抚膺痛切,若失师保。由此仕进之心悉淡,告归田里。妾生一子,名景贤,十三入邑庠。段年七十,辰起徘徊于亭,忽见狐女艳服立云端,如画屏仙子,炊时而杳。段乃具衣冠,备棺椁,理后事。浃旬,无疾溘逝。今犹称乡先生焉。
醋姑娘
王梅,鱼台人。美丰格,读书目过辄不忘,廿年来困于青衿。后读书济上萧寺中,尝拾薪数粒为炊,鹑衣百结,望之咸若浼也。
一日,鬻书以易食。时当春初,草桥上风如刀刺,至日昃无问者。适一老翁见而异之,王呈书以进,翁曰:“君家书几何?”王曰:“只此一策。”翁曰:“是戋戋者,何足与畀哉!君请纳袖中,盍从我而餐焉。”生随翁至一处,去市较远,柴门掩映,颇不俗。入门,一女子笑迎翁曰:“爹爹购得芙蓉粉未?”翁曰:“有客戾至。”女趋而入。生登堂拜翁,翁让生坐,备问旅况。翁入内出,无何,女捧馔至檐下,翁接进曰:“家止此女,应门更无三尺童。足下努力加餐。”生曰:“一饭之恩,百日之泽,盖不敢不饱。”翁曰:“自今以始,但来就食。一饭主人,我力能办。”生起谢。翁呼女曰:“醋儿,出来见客。”
女出,丰容白晢,目长而角,眉细而弯,年约十八。翁指生谓女曰:“此王郎,有才无命,倘我不家,来时当款留之。”女笑曰:“穷措大一日不过八勺米,儿何恤馀炊以待?”生归。越三日,馁甚,又往。至门,呼无人,径入,见女坐室中捏水角子。女见生,起曰:“来趁阇黎饭后钟耶?”生曰:“长者命,故不敢辞。”女延之坐,乃以手捏馅,问生所自。生见女有慢士风,略吐生平,颇形肮脏。女曰:“未免自负。人不患有司不明,当患吾学不成耳。”生请女面试,女曰:“且出一对何如?鸟惜春归,噙住落花啼不得。”生构思良久不就,生曰:“卿固作此以相厄。”女笑曰:“足下何不以此厄人?”生亦出一对曰:“芍药花开,红粉佳人做春梦。”女知其谤己也,应声曰:“梧桐叶落,青皮光棍打秋风。”女起,拍掌胡卢,面簌簌应手如烟。
生方惭怍,翁忽自外至,见生,谓女曰,“王郎尚未辰餐。”令女速具馔。女入厨下,翁曰:“老夫有一言奉告,未审尊意允否?”生曰:“尊丈所谕,何敢违。”翁曰:“弱息年已及笄,尚未委禽。知足下现在求凰,倘不相弃,愿谛良姻。”生曰:“三生何幸,得附鸾鸣!惟自愧蒹葭,不堪倚玉。”翁曰:“女幼时,有相者谓必配一穷儒,此固前定数也。但彼此客中,繁文胥简,为老夫计,且为足下地,今日即当成就。”生唯唯。翁入,携女出,令生合拜,既而拜翁。女着一红衲袄,馀无修饰。女复入,炊水角为饷。夜合卺焉。生将书箧携至女居,不作老僧伴矣。
是年省试,翁备行资。至期生就道。未几试毕,至济访故居,惟见荒原蔓草,野冢累累而已。询之土人,云此地素无人居,为狐兔出没所。生怅惘,号痛失声。彼王子贫者也,当友朋畏避、亲戚惧匿之时,独翁能识之,翁之恩义可谓厚已。宜乎其感恩,而知己之,又何论狐兔哉!生仍寓萧寺,屡次侦访,杳无踪迹。
榜发,王中第二。入都,僦住果子巷。一日,生偶步窑台,归途见翁来,趋拜于道,泣诉想慕。翁曰:“我以匆匆去济,故未留信于坦。后欲相访,又恐坦不在济,遂不果。固料礼闱之必来都也。坦盍随老夫一叙离悰?”生随往。至一园亭,极幽敞,书策几榻,莫不精良。翁曰:“舍女今番未入都,在曲阜依外母家。有侄女今随侍在侧。”遂呼:“佾儿,出见姊夫。”女哝哝不肯出,翁曰:“自家人,毋相避也。”出见生。生揖,视女,约十五六,低首含颦,妙丽无双,流动处微逊其姊。立顷遂入。翁曰:“坦客中想无人,何不携行李来?此间亦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