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读书多走捷径。有谓四书不必读,可怀挟;有谓诗书可从删,徒误时。类皆目为不急之务,亦只属意时艺,袭其声调,即可博科第、称雄伯矣。岂独李维敬父子足为白生揶揄哉?)

神童

山西安邑有景姓者,为邑庠生,豪放不羁,好诋诃前人。尝云:“老庄诋尧舜而成其书,沮溺訾孔子而传其人;人亦何必随波上下,拾人牙慧?岂今独异于古所云哉!”间有著作,皆怪诞不经。以四子艺谬旨,褫其巾,益肆嫚。

中年举二子一女。其次子在母襁褓中,生呼其长子出对云:“鸡鸣。”长未及就,而次子即应云:“虎拜。”于是奇之。名芝荣,小字泰来,颇有谢李之目。三岁,其姊嫁归宁,父命其作诗,云:

前日于归去,今朝反面来。愁容何易改,顿觉笑颜开。

芝荣爱鸡,其叔抱一鸡云:“尔吟一诗,即赠尔。”芝荣应声云:

堪笑当年王右军,漫将书画换鹅群。今因叔命题诗句,不是犹儿贱卖文。

其父行尝难之曰:“如‘烟锁池塘柳’,尔亦能对否?”芝荣曰:“浪暖锦堤桃。”亦强对焉。社中请乩,有对云:“水中星月鱼吞吐。”对云:“天半风霜雁往还。”如壮缪庙一联云:“未了一生事,已完万古人。”皆浑成大雅。等身书无不记诵,即字典、通书,皆如夙构,朗朗登答,无一字讹。让梨之年,名噪晋阳。往来好事者,莫不迂道往见。西原搢绅,悉以软鞯蒲轮,道途相望。晋藩尤爱之,呼之小老先生。

其貌癯,二目炯炯,有不可犯之容。会当公宴,芝荣隅坐。吴优觞至某出,荣微晒,客问,荣曰:“此曲走一拍,顾其误耶!”询之场上,果然。闻有《梅花百咏》精绝,惜未之见。尝又自认为王文简再生云。晋藩云:“此子慧由天悟,秀彻丰神,古媲圣童,今称国瑞也。”近岁有客自晋来,云此子至十岁,忽云其颛,嗒然而偶,不惟指鹿,并亦失马。其父哀之,眦血肠断而死。今芝荣尚在,客见之,盖不及田家牧竖儿,且家益落,或曰狐祟使然。

(七如氏曰:非狐之为祟,盖景生之为厉也。其诋诽先哲,天故生是一人,以惊其才;复动其情,而终愚之、败之以死之而示惩。吁,可畏也!)

金丹

诸城人刘姓,奴于臧姓,性耽杯酌,醉时随卧街市中,里人不与齿列也。一日,与学斗饮,酩酊大醉,跛蹙不动,遂倒卧大成门侧。门故倾坏,与殿院相通,刘又移身入两庑神桌下,以畅其盹。

夜半酒渴,起视秋空月白,照彻台趾。见古柏树下,有少年十数辈,丫髻双双,如戏蹴踘。抛掷小球,皆闪闪如灯,上下随身,旋舞不坠,以手承弄。刘视良久,踉跄突出,攘臂一呼,声振檐瓦。群鬼奔散,独剩一丸,跃跃地上。刘拾而吞之,顿觉神爽,而酒气拂拂从顶际出,遍身骨节皆鸣,固知为狐之丹也。

忽举念返,便至其家。刘大喜曰:“此真如意珠矣。”其妻正鼾鼾土炕,一茎灯方明灭,待刘归。刘蹑其妻,妻惊起曰:“汝何入不由户也?”刘曰:“吾得隐形五遁法。”妻訾其醉,曰:“夜过半,盍就寝?”刘忽思:“吾获此宝,何所不可?合邑好女子未遍阅历。如此良夜,盍快吾目?”于是举意一往,墙壁门径,一无障碍,鸡鸣始返。其妻涎其术,曰:“汝为仙,如吾累赘何?”刘曰:“是不难,彼处多于胡核,今夜当为汝致一粒。”次晚,刘复至县学东庑伏候之。二鼓下,闻有人互语曰:“昨马二水金丹被人拾去,不知所向。”众曰:“其人自庑间出,试搜之。”得刘,刘不能敌众,为众所缚,倒悬梁间索珠。刘告以吞入腹中。众以秫秸自其口贯腹,往来探取,如匙之投锁,珠出,血渍阶石,狐始散去。刘痛楚不能声。日晡,其饮友学斗来扫殿宇,见而解之,备述其苦。众掖之归,病三月始瘥,而经年嗽血,格格不休。

(儇薄子弟,好于暗中伺人亵事,安得遇二水诸人,一一悬之梁上,刺以梃哉!七如)

小莲

滕县之沙沟营李姓,有旧楼为狐所凭,人遂绝迹。楼上窗常自开合,往往见有老翁少妇依槛嬉眺。会当夏月,老翁正立窗前,忽窗格为风所刮,訇硼倒坠,老翁亦遂不见,至晚,闻哭声自楼中出。

李姓有子名裕,新庠生,夜起见男女二三人哭而过,皆白衣衰絰,最后一女若回脸见生者。李视之,姣美无比,乃频频转顾而去。李曰:“此楼上狐也,岂老昧死耶?曷往吊焉?”乃取楮锞一串,摘缨,着素衣至楼下,亚霎方相,长旛悬于门,吊客往来几满。有候门者拱李入,行奠礼,觉孝帏有揭觑之者。李偷看,则昨日之顾盼女郎也,不禁心旌摇曳。遂故为鞠躬,使帽落地上,匍匐以首前顶之,如犬套柳圈状。但闻诸女眷哄笑不止。李乃徐徐戴帽而出,众挽之坐。忽二三女郎与一小儿约八九岁,皆斩缞杖出,跽谢阶前,见最后低首以目视李者,即女郎也。

无何设馔。李首屈,一人陪,询之,其大婿也,颇通款洽,既而大婿入复出,曰:“李相公宠临,真使泉下生辉。第窀穸在即,丧家男女皆幼稚无知,今欲借重衣冠,并一切指示成礼。不揣冒昧,托为转达。”李以女故,正欲联属,遂满应之。

无何,一婢即来请李入庐,见孝男一人正嬉戏,孝女四人皆长跽,泣而谢。长女曰:“弟稚,不能当大事,百凡倚托鸿才。”李曰:“通家之谊,当效奔走。”睨视女郎,以袖掩口,正不辨其咷与笑也。李出,即为摒挡内外事,渐渐入室取什物。初大女应,渐至二女三女,李终不释然,必至女郎亦亲授受,而后已。

至暮,设榻东厢,被襥温软。人散后,内只二三女郎。裕闭户不能成寝,起步中庭。月将西走,四无人声。入内,门犹半掩。李踅而进,视其灵帏,内皆寂静。旁有小屋,灯耀窗间,影闪烁,似妇人足,庋而动。疑之,就近谛视,则一少年与一妇人相狎,其声情颇觉动人,伏息伺之。既而少年谓妇曰:“小四姨今年绰约较甚去年,其胸次膨鼓鼓,想春心正窣窣痒。今岳翁又死,嫁婿当不知何日,真好难熬!”女嗤曰:“黄花女亦似汝猴急像耶?我今七未除,即被汝拦入勾当。谁家郎如这好房事?”李乃知为大婿,遂推户入。女惊起,絜裙顿逸,少年惭沮相对,不作一语。李曰:“夜未央,乃行露瀼瀼,而犯期功之丧!”少年谢过曰:“愿相公勿哗,我将为觅一良姻以赎罪。”李问为谁,曰:“少姨也。”李恐其诳,矢之乃散。

次早,少年至,邀李起,碌碌丧务。又女郎捧椟请李题主,捧椟者,即夜来逸走女也,面辄红。李笑应之。至晚,少年谓李曰:“昨日之盟,荆妇已允。但须过百日,方可行。”李曰:“礼岂为我辈设哉?畴昔之夜,君两人所事何事,而乃律人明、自问疏耶?”少年又去。

李将寝,闻窗前窃语曰:“姊姊大不是,何陷人至此?”但见女郎启管陡入,如后有人拥之者。女以扇障面,李急起抱持。女以扇指门,生阖户,并坐床隅。视女浑身素白,灯光之下,愈增妩艳。李乃极道垂青之意。女曰:“我固好觑人,未必于君独厚。”李求欢,女曰:“堂殡未七,不敢遵命。”李强之,女不能支,遂合就焉。李问女名,曰:“小莲,行四。”

比晓,闻帏中号哭声甚厉,女惊听之。忽窗外低唤曰:“四姑,大爷爷自山西来。”李问女为谁,女曰:“我伯父也,最凶悍者。吾两人事恐中变,姑且去,俟有信息当告汝。”遂去。

李起,则身卧楼下,一无所有。出亦不告人。家中疑其就馆舍,两日不归。至晚,李又来,则屋舍如昨。方踯躅间,见小莲仓皇至,谓李曰:“我伯父来,知大姊以我许汝,恚怒非类,今计欲害汝家,宜速归,举家避之,否将不利焉。”李不舍女,女泣曰:“我既以身许郎矣,当谋珠还也。”李曰:“汝伯何太不情?将亦思所以制之。”女曰:“难!难!”李尚欲言,忽闻声似驴鸣,奔飞而前。李出。

是日,李家火,扑灭,其内室衣筮中又火。一日数次,所有衣服器皿荡然灰烬,食物中杂以秽恶,扰乱不堪。自此家无宁贴,遂僦他居。李每怀念小莲,魂梦皆杳。即时一至旧居,楼空人去,洒泣频呼,亦无应声而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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