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科甫·伊凡内奇的钱存在本城的银行里,投资在再抵押放款上。他在家里留下的钱不多,只供必要的周转用。他走进厨房,摸到装火柴的白铁盒。火柴上的硫磺燃烧起来,借着蓝色的光,他一眼看清了玛特威,死者照旧躺在桌旁的地板上,可是身上已经盖好一块白被单,只露出他的靴子。一只蟋蟀在唧唧地叫。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不在房间里,她俩正坐在茶室里柜台旁边默默地缠线。亚科甫·伊凡内奇拿着一盏小灯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其中装着日常开支用的钱。这一回,箱子里一共有四百二十一个卢布的小钞票和三十五个银卢布。钞票冒出不好闻的浓重气味。亚科甫·伊凡内奇把钱装在帽子里,进入院子,然后走出大门外。他一面走一面往两边张望,可是食堂掌柜不在。

“喂!”亚科甫叫一声。

从道口的拦木那儿走出一个乌黑的人影,迟疑不决地往他这边走过来。

“为什么您四处乱走?”亚科甫认出食堂掌柜,恼火地说。

“给您:这儿差不多有五百卢布。……家里没有多的了。”

“好,……多谢多谢,”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贪婪地抓住钱,塞进衣袋,喃喃地说。他周身发抖,尽管天黑,这却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您,亚科甫·伊凡内奇,自管放心。……我何苦去张扬呢?我跟这件事不相干,我来过一趟,后来就走了。俗话说得好,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瞧见,……”他说,接着叹口气,补充一句:“这该死的生活啊!”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了一忽儿,谁也不看谁。

“您为了点小事,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食堂掌柜说,身子发抖。“我本来坐在那儿,算我的帐,忽然听见吵闹声。……我往房门里一看,您正为了斋期用的油……。如今他在哪儿?”

“躺在厨房里。”

“您得把他搬到别处去。……还有什么可等的?”

亚科甫默默地把他送到火车站,然后走回家里,套上马,准备把玛特威送到里玛罗沃去。他决定把他送往里玛罗沃树林,丢在大路上,然后对大家说,玛特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了,没有回来,于是大家就会认为他是在路上被人杀害的。

他知道这骗不了谁,可是活动一下,做点事,忙忙碌碌,总不象坐在这儿干等着那么难受。他把达淑特卡叫来,跟她一块儿把玛特威运走。阿格拉雅留下来收拾厨房。

亚科甫和达淑特卡回来的时候,道口的拦木放下来了,他们只好停住。一长列货车由两个火车头拉着,开过来,沉重地吐气,从炉膛里喷出一股股紫红色的火焰。前面的火车头在道口那儿看见火车站,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拉汽笛了,……”达淑特卡说。

最后,这列火车开了过去,看守人不慌不忙地把拦木升起来。

“是你吗,亚科甫·伊凡内奇?”他说。“我没认出来,那你要发财了。”

后来,他们回到家里,该睡觉了,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就在茶室里地板上并排躺下,亚科甫躺在柜台上。他们睡下以前,没有向上帝祷告,也没有点亮神像前面的灯。三个人都睡不着,一直熬到天明,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通宵觉得上面那个空楼里似乎有人在走动。

过了两天,从城里来了区警察局局长和一个侦察官,先在玛特威的房间里,后来在整个小饭铺里搜查一遍。他们先审问亚科甫,亚科甫供述,玛特威在星期一傍晚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受圣餐,在路上大概被那些眼前在铁路线上做工的锯木工人打死了。侦察官问他:为什么玛特威躺在大路上,而他的帽子却留在家里,难道他会不戴帽子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为什么他的头给人砸破,他脸上和胸前满是乌黑的血迹;而大路上,他身旁的雪地上,却连一滴血也没有?亚科甫心慌意乱,茫然失措,回答说:“不知道,老爷。”

亚科甫非常害怕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宪兵来了。本村的警察在祈祷室里不住地吸烟,阿格拉雅对他破口大骂,而且把区警察局局长也骂一顿。后来,亚科甫和阿格拉雅从院子里被押出去,农民们挤在大门口,说:“拜神的人给押走了!”

大家似乎挺高兴。

在审讯中,宪兵直截了当地指出:亚科甫和阿格拉雅杀害玛特威为的是不把家产分给他;玛特威自己有钱,如果没有搜到这笔钱,那显然是被他们吞没了。达淑特卡也受到审问。她说玛特威叔叔和阿格拉雅姑姑为了钱天天相骂,几乎打起来,叔叔有钱,因为他甚至送过他的一个什么“宝贝儿”九百卢布。

达淑特卡独自留在小饭铺里。现在再也没有人来喝茶或者喝酒了。她时而收拾房间,时而喝蜂蜜,吃小面包圈。可是过了几天,道口看守人受审,他说星期一深夜看见亚科甫和达淑特卡一道从里玛罗沃来。达淑特卡就也被捕,押进城去,下了狱。不久又从阿格拉雅的供词里弄明白,行凶的时候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也在场;于是,他的家被搜查一遍,在一个不平常的地方,在火炉底下的一双毡靴里,找到了那笔钱,都是些一卢布的小票子,共三百张。他起誓说这些钱是他做生意赚来的,又说他有一年多没到小饭铺里去了,可是证人们供称,他穷,近来非常缺钱,每天都到小饭铺去向玛特威借钱。宪兵说,发生命案的那天,他自己就跟食堂掌柜到小饭铺里去过两次,帮他去借钱。大家连带想起来,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星期一傍晚没有在车站接一列客货混合列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也被捕,给押进城去了。

过了十一个月,法院开庭公审。

亚科甫·伊凡内奇老多了,也瘦多了,讲起话来声音很低,跟病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衰弱,可怜,比别人低一头,看来,由于他在监狱里一刻不停地感到良心的痛苦,受到幻想的折磨,他的灵魂也象肉体那样苍老、憔悴了。当问题涉及到他平日不去教堂的时候,审判长问他:“您是分裂派④教徒吗?”

“不知道,老爷,”他回答说。

他已经没有任何信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现在,他觉得往日的信仰可憎,不合理,愚蠢了。阿格拉雅一点也没有驯顺,仍旧痛骂故去的玛特威,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脸上,原来长络腮胡子的地方如今长起一把大胡子。他在法庭上出汗,脸红,由于身上穿着灰色囚衣并且跟普通的农民同坐在一条长凳上而觉得难为情。他笨拙地为自己辩护,为了要证明他有整整一年没到小饭铺去而跟每个证人吵架,旁听的人都笑他。达淑特卡在监狱里发胖了。在法庭上她听不懂法官问她的话,光是说玛特威叔叔被打死的时候,她害怕得很,不过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了。

四个人都被判定犯了图财害命罪。亚科甫·伊凡内奇被判处服苦役二十年,阿格拉雅十三年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十年,达淑特卡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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