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天,夜色很深了,一条外国轮船在萨哈林岛⑤杜艾锚地停下来,需要上煤。人们请求船长等到天亮再上,可是他一个钟头也不愿意等,说如果夜里天气变坏,他就要冒不上煤就把船开走的风险。在鞑靼海峡,天气能在半个钟头里大变,遇到那种时候,库页岛的海岸就变得很危险。天已经在变了,海上已经掀起了大浪。
督军监狱是库页岛最丑陋、最阴森的一座监狱,这时候,有一伙犯人从这座监狱里出来,给押到煤矿场上去。他们得把煤装上驳船,再由汽艇用曳索把驳船拖到离海岸半俄里以外停泊的轮船旁边,然后动手卸煤,——这是一种劳苦的工作,因为驳船不住地撞着轮船,犯人由于晕船而几乎站不稳。
苦役犯刚从床上让人叫起来,昏昏沉沉,顺着海岸走去,在黑地里跌跌撞撞,镣铐哗啷哗啷地响。左边隐约可以看见一道又高又陡的岸坡,样子非常阴森。右边是浓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洋就在这团黑暗中呻吟,发出悠长而单调的声音:“蔼—蔼—蔼—蔼—”,只有在狱吏点燃烟斗,一瞬间照亮持枪的押解兵和两三个最靠近的、脸容粗鲁的犯人的时候,或者狱吏拿着提灯走近水边的时候,才可以看清前边海浪白花花的峰尖。
亚科甫·伊凡内奇就在这批犯人中间,他因为胡子长而在苦役犯当中得了个外号,叫“笤帚”。他的本名和父名早已没有人叫了,大家简单地叫他亚什卡。他在这儿的境况很糟,因为他到这个服苦役的地方住了三个月以后,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法克制的欲望,一心要回家乡去,他经不住这种诱惑,逃跑了,可是很快就给人捉住,被判终身苦役,并且挨了四十鞭子。后来他又有两次挨打,因为他失掉了公家发下的囚衣,其实两次都是被人偷去的。他思念家乡是从他被押到敖德萨去的路上,囚犯列车半夜在普罗贡纳亚火车站停下的时候开始的。那当儿,他用脸贴着窗子,极力要看见他的故居,可是在黑暗中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谈他的家乡。他的妹妹阿格拉雅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刑了,如今她在哪儿,不得而知。
达淑特卡住在库页岛上,可是被指定跟一个移民流刑犯一起住在遥远的村落里,他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只有一次,有个移民流刑犯关进督军监狱来,对亚科甫讲起达淑特卡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在此地一个文官家里做仆人,住得不远,就在杜艾,可是亚科甫·伊凡内奇并不指望跟他见面,因为他认为跟平民身份的苦役犯相识是丢脸的。
这批人来到煤场,分布在码头上。据说用不着装煤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坏,轮船象要准备驶走了。这时候可以看见三处灯光。其中一处在移动,那是一艘驶向轮船的汽艇,此刻,它似乎在往回驶,来通知他们要不要干活。由于秋天的寒意和海水的潮气,亚科甫·伊凡内奇身子发抖,就把他那件很短的破皮袄裹一裹紧,凝神朝他家乡的那个方向望,眼睛也不眫一下。自从他跟那些从四面八方被驱逐到这儿来的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鞑靼人、格鲁吉亚人、中国人、芬兰人、茨冈人、犹太人等,同住在一个监狱里,自从他倾听他们的谈话,看到他们的苦难以后,他又开始皈依上帝,觉得自己终于认清真正的信仰了,而这个信仰,正是他一家人,从奶奶阿芙多嘉起,就十分渴望,寻求很久,却没有找到的。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明白上帝在哪儿,应该怎样侍奉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人们的命运这样不同,为什么这个信仰别人毫不费力就从上帝那儿连同生命一齐得来了,而他却要付出这样高昂的代价,弄得他只要想到,直到他死为止,这种种恐怖和苦难显然一刻也不会间断,他的胳膊和腿就象醉汉那样索索地抖起来。他紧张地凝望着黑暗,觉得好象透过几千俄里的黑暗看见了他的家乡,看见他出生的省,他的普罗贡纳亚县,看见那儿的黑暗、野蛮、残酷,以及那些不再跟他往来的人麻木的、严峻的、兽性的冷漠。他的目光由于泪水而模糊了,可是他仍旧瞧着远方,那儿微微闪着轮船上苍白的灯光。他思念家乡,把心都想痛了,他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家乡去,在那儿谈谈他的新信仰,一心想把人们从灭亡中救出来,哪怕只救出一个也好,一心想没有痛苦地生活下去,哪怕只活一天也好。
汽艇到了,狱吏大声宣布说:用不着装煤了。
“向后转!”他下命令。“立正!”
人们听见轮船起锚了。刺骨的大风刮起来,陡岸的顶上有些树木吱嘎吱嘎地响。大概要起风暴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一周。
②纪念殉教徒叶果里的节日,在俄历四月二十三日。
③一种将白葡萄酒和朗姆酒或白兰地酒混和并添加新鲜水果和糖调制而成的。
④分裂派,即旧礼仪派,从俄罗斯正教中分裂出来的教派,不接受十七世纪教会的改革,反对并敌视官方的俄罗斯正教会。
⑤即库页岛,在西伯利亚东边,是俄国苦役犯服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