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里,宪兵已经不在,不过食堂掌柜还坐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计算什么。这个人从前就常到小饭铺里来,几乎天天都来。从前他来找亚科甫·伊凡内奇,最近他来找玛特威了。他不住地打算盘,同时脸色紧张,满头大汗,他要么借钱,要么摩挲着络腮胡子,讲起从前他在第一流火车站上怎样给军官们调制克吕尚酒③,在隆重的宴会上亲自给客人们舀鲟鱼汤。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堂以外他对任什么东西也不感兴趣,他只会谈吃食、餐具、酒。有一回,他给一个正在喂婴儿吃奶的年青女人端茶去,想对她说一句好听的话,就开口道:“母亲的胸脯是娃娃的食堂。”

他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开口借钱,说他再也不能在普罗贡纳亚车站生活下去了。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听他那声调仿佛要哭一场似的:“可是我到哪儿去啊?请问,我现在能到哪儿去啊?”

后来玛特威走到厨房,拿起一个大概昨天藏起来的煮熟的土豆,开始剥皮。四下里静悄悄的,亚科甫·伊凡内奇以为食堂掌柜已经走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做晚祷的时候。于是他叫来阿格拉雅,心想家里没有外人,就无拘无束地大声唱起来。他唱歌,念经,可是心里却说着另外的话:“主啊,饶恕我!主啊,拯救我!”他接连叩头,中间也不歇一歇,仿佛要弄得自己疲乏似的。他不住地摇头,弄得阿格拉雅吃惊地瞧着他。他生怕玛特威走进来,而且断定他会走进来,就对他生出反感,无论是祷告还是不断地叩头都没法克制这种反感。

玛特威悄悄推开门,走进祈祷室里来了。

“罪过,什么样的罪过啊!”他叹了口气,责备说。“忏悔吧!醒悟过来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捏紧拳头,不看他,免得动手打他,然后赶快从祈祷室里走出去。他跟昨天在大路上一样,感到自己象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他穿过前堂,走进一个灰色而肮脏的、弥漫着雾气和烟子的房间,通常农民们就是在那儿喝茶的。他在那儿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下脚很重,弄得架子上的碗盏玎珰响,桌子摇摇晃晃。他已经明白,他不满意自己的信仰,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祷告了。必须忏悔,必须清醒过来,明白过来,换一个样子生活和祷告才行。可是该怎样祷告呢?也许这一切都只是魔鬼在作怪,根本就不必要?……该怎么办呢?怎样做才对呢?谁能教导他?

多么孤立啊!他停住脚,抱住头,开始思索,可是玛特威就在近处,这妨碍他平心静气地考虑问题。他就赶快走回房间去。

玛特威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装土豆的碗,他正在吃土豆。在旁边,靠近火炉的地方,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面对面坐着缠线。在火炉和玛特威坐在那儿吃土豆的桌子中间,搁着一块熨衣板,上面放着一个凉熨斗。

“好姐姐,”玛特威央求说,“让我吃点油吧!”

“这种日子谁能吃油?”阿格拉雅问道。

“我不是修士,而是俗人,好姐姐。我身子弱,慢说是油,就是牛奶,我也可以吃的。”

“是啊,在你们那个工厂里,什么都行。”

阿格拉雅从架子上取下一瓶葵花籽油,气冲冲地砰的一声放在玛特威面前,幸灾乐祸地微笑着,想到他是一个大罪人,显然很满意。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叫道。

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打了个哆嗦。玛特威仿佛没听见似的,往碗里倒了油,接着吃土豆。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脸孔涨得通红,叫得更响了,他忽然抓住那个碗,把它举过头顶,用尽气力往下一砸,弄得碎片飞了起来。“不准你说话!”他用狂暴的声音说,其实玛特威根本就没开口。“不准你说!”他又说一遍,用拳头捶桌子。

玛特威脸发白,站起来。

“哥哥!”他说,继续嚼着土豆。“哥哥,清醒过来吧!”

“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亚科甫叫道,他厌恶玛特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说话声、他胡子上的碎屑、他嘴里嚼着的东西。“滚出去,我跟你说!”

“哥哥,您平平火气吧!魔鬼的骄傲把您的心窍迷住了!”

“闭嘴!”亚科甫顿着脚说。“出去,魔鬼!”

“老实告诉您,”玛特威接着大声说,也开始生气了,“您是叛教者,邪教徒。该死的魔鬼迷住了您的眼睛,叫您看不见真正的光明。您的祷告不会使上帝高兴的。趁现在还不迟,您忏悔吧!罪人可是不得好死的!忏悔吧,哥哥!”

亚科甫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桌子旁边拉开。玛特威脸色越发苍白,他吓坏了,心慌意乱,喃喃地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挣扎着,极力想挣脱亚科甫的手,无意间抓住他脖子边的衬衫,把衣领撕破了。阿格拉雅以为他要打亚科甫,就大叫一声,拿起那个装油的瓶,使尽气力照准她所痛恨的弟弟的头顶砸下去。玛特威身子摇摇晃晃,他的脸一刹那间变得平静而淡漠。亚科甫呼呼地喘气,心情激动,听见那个砸在头上的油瓶象活东西似的喀嚓一响,不由得心里高兴。他扶住玛特威,不让他倒下去,有好几次(这他记得很清楚)对阿格拉雅指指那个熨斗。直到血从他手上流下来,达淑特卡放声痛哭,直到那块熨衣板砰的一声掉下地,玛特威沉重地倒在那块板上,亚科甫才不再感到愤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叫他咽了气才好,工厂里的畜生!”阿格拉雅厌恶地说,没有放开手里的熨斗,那块溅上血的白头巾从她的肩膀滑下地,她的白头发披散开来。“他活该!”

一切都可怕。达淑特卡坐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线,呜呜地哭着,不住地躬身弯腰,每一次弯腰喉咙里就发出“唉,唉”的声音。可是对亚科甫说来,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那个泡在血里的熟土豆更可怕,他不敢伸出脚去踩它。

另外还有一件可怕的事象恶梦似的压着他,显得极其危险,而且起初他无论如何也明白不过来。那就是门口站着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手里拿着算盘,脸色十分苍白,害怕地瞧着厨房里发生的事。直到他扭转身,快步走进前堂,从那儿走出门外,亚科甫才明白他是谁,就跟踪追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用雪擦干净手,心里寻思着。他一下子想起他家里的雇工已经请假回家,到村子里去过夜,早就走了。

昨天他家里杀过一头猪,雪地上和雪橇上有大块的血污,就连井架的一边也溅上了血;因此,如果现在亚科甫一家人身上都有血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遮盖这个凶杀案是痛苦的,然而不久宪兵就会从火车站走来,吹着口哨,现出讥诮的笑容;农民们也会到这儿来,捆紧亚科甫和阿格拉雅的手,得意洋洋地把他们押到乡公所,从那儿再押往城里,一路上大家会对他们指指点点,高兴地说:“把拜神人家押走了!”——这一切,亚科甫觉得比任什么事都使他痛苦,他一心想好歹把时间拖延一下,免得现在就经历这种耻辱,留到将来再说。

“我可以借给您一千卢布,……”他追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说。“要是您把这件事张扬出去,那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反正人死了不会复活,”他说,几乎跟不上食堂掌柜的脚步,食堂掌柜头也不回,极力加紧脚步往前走。亚科甫接着说:“我可以给您一千五.……”他停住脚,因为喘不过气来了,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仍旧很快地往前走,大概怕他们把他也杀死。一直到走过铁道的道口,走完从道口到火车站的那条马路的一半,他才匆匆回头看一眼,脚步放慢了。火车站上,铁路线上,已经点起红色和绿色灯火。风停了,可是鹅毛大雪还在下,大路又变白了。不过,等到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快要走到火车站了,他却停住脚,沉思一忽儿,坚决地转身往回走。这时候天黑下来了。

“请您给我一千五,亚科甫·伊凡内奇,”他小声说,周身发抖。“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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