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周①星期一的早晨,玛特威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达淑特卡对阿格拉雅说:“玛特威叔叔有一天说过,用不着持斋。”

玛特威想起前一天晚上跟达淑特卡讲过的一番话,忽然生气了。

“姑娘,别胡说!”他用呻吟的声调说,象害了病似的。

“不持斋是不行的,连我们的主也持过四十天的斋呢。我只对你说过:坏人就是持斋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去听信那些工人的话好了,他们才会教你干好事呢,”阿格拉雅一面擦地板,一面讥诮地说(她平日照例要擦地板,在这种时候她总要对大家发脾气)。“谁都知道工厂里持斋是怎么回事。你去问问他,问问你叔叔,他那个‘宝贝儿’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跟她,跟那条毒蛇,一块儿在持斋的日子大喝牛奶。他只顾开导别人,倒把那条毒蛇给忘了。你去问问他:他把他的钱递给谁了,送给谁了?”

有一件事,象个不干净的创伤似的,玛特威总是小心地瞒住大家,那就是在他生活中那段时期,在一些老太婆和少女跟他一起在祈祷中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的时候,他跟一个女市民发生了关系,她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他动身回家的时候,把他在工厂里积下的钱统统给了那个女人,他的路费还是在房东那儿拿的,如今他身边一共只有几个卢布用来买茶叶和蜡烛。那个“宝贝儿”后来通知他说孩子死了,在信上问他该怎样处置那笔钱。这封信是由一个工人从火车站带回来的,被阿格拉雅截住,看过,这以后她就天天用那个“宝贝儿”来责难他。

“这是闹着玩的吗,九百卢布呐!”阿格拉雅接着说。“把九百卢布一古脑儿送给一条不相干的毒蛇,送给一头工厂里的母马,你真该死啊!”她说,压不住胸中的怒火,尖着嗓子叫道:“你不说话?我恨不得把你撕得粉碎才好,可恶的东西!

九百卢布就那么白扔了,象一个小铜钱似的!你原该存起来,记在达淑特卡的名下才是,她究竟是自己人,不是外人嘛,要不然就拿到别列夫那儿去送给玛丽雅那些不幸的孤儿也好。

你那条毒蛇怎么会没有死掉,巴不得叫她遭三次诅咒才好,女鬼,叫她永远看不见阳光才好!“

亚科甫·伊凡内奇叫她一声,这时候该开始祈祷了。她就洗干净手,戴上白色头巾,走进祈祷室去找她所爱的哥哥,这当儿她已经变得文静安分了。每逢她跟玛特威讲话,或者在饭铺里给农民们端茶,她总是个消瘦干瘪、目光尖利、凶狠的老太婆,可是一到祈祷室里,她的脸就变得纯洁温顺,不知怎的,她整个模样好象显得年青了,她装腔作势地行屈膝礼,甚至把嘴唇努成心的形状。

亚科甫·伊凡内奇开始小声念经,音调悲凉,他在大斋期间总是这样念的。他念一忽儿,停下来,感受一下整所房子里的宁静气氛,随后又念下去,感到心满意足。他交叉着双手,做出祈求的样子,转动眼珠,摇晃脑袋,长吁短叹。可是忽然传来了说话声。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到玛特威这儿做客来了。家里有外人,亚科甫·伊凡内奇念经和唱歌就觉得拘束。现在他听见说话声,就把念经的音调放低,放慢。在祈祷室里可以听见食堂掌柜说:“谢波沃村那个鞑靼人准备把他的店出盘,要价一千五.

可以现在给他五百,余下的立字据。那么,玛特威·瓦西里奇,请您放心,借给我五百卢布吧。我出一个月两分的利息。“

“我哪儿有钱!”玛特威惊愕地说。“我哪儿有钱啊!”

“一个月两分的利息,这在您等于是天赐的一样,”宪兵解释道。“您那些钱闲放着,无非是叫蛀虫吃掉,再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后来客人们走了,紧跟着是寂静。可是亚科甫·伊凡内奇刚刚开始重新念经和唱歌,房门外面却传来了说话声:“哥哥,让我用一匹马,我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一趟!”

说话的人是玛特威。亚科甫的心情就又不平静了。

“您用哪匹马?”他想一想,问道。“工人要用那匹枣红马去运猪,我呢,做完祈祷以后要用那匹小马到舒捷依基诺村走一趟。”

“哥哥,为什么您能用马,我就不行?”玛特威生气地问道。

“因为我不是去闲逛,而是去办正事。”

“我们的家产是我们共有的,那么,马也是我们共有的,您应当明白这一点,哥哥。”

紧跟着是沉默。亚科甫没有祷告,等着玛特威从房门那儿走开。

“哥哥,”玛特威说,“我是个病人,我不要这份家业,去它的吧,您拿去就是;不过您至少也该给我一小部分,供我养病用。您给了我,我就搬走了。”

亚科甫没有开口。他很想跟玛特威分居,然而他没法给玛特威钱,因为所有的钱都用在生意上了。再者,捷烈霍夫这个家族历来还没有过兄弟分家的例子。分家无异于破产。

亚科甫沉默着,一直在等玛特威走掉,并且一直望着他的妹妹,生怕她插嘴,又象上午那样相骂起来。最后玛特威总算走了,他就继续念经,可是已经没有兴致了。他老是叩头,因此脑袋发沉,眼睛发黑,听着自己那种平稳悲凉的声调也觉得乏味。他夜间这样灰心丧气,他总是解释做睡不着觉的缘故,可是在白天,这种灰心丧气却使他害怕,他开始觉得好象有些魔鬼骑在他的脑袋和肩膀上。

他好歹做完祈祷,心里不满意,一肚子气,坐上雪橇到舒捷依基诺村去了。去年秋天,有些挖土工人在普罗贡纳亚车站附近挖一条划分地界的深沟,在小饭铺里吃喝,花掉十八个卢布,现在必须到舒捷依基诺村去找他们的包工头,向他要这笔钱。由于天气转暖,又下过一场暴风雪,道路受到破坏,颜色发黑,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塌了下去。两边的雪层已经下陷,比路面都低,因此他象是沿着一条狭窄的路堤赶路,迎面有雪橇过来就很难让路。天空从早晨起阴云四布,刮着潮湿的风。……迎面有一长串雪橇来了,那是村妇们在运砖。亚科甫不得不离开大道,他的马就走进齐它肚子深的雪地里。他这辆雪橇往右边倾斜,他怕自己跌下去,就往左边歪,照这样一直坐到那一长串雪橇慢慢驶过去为止。他在风声中听见那些雪橇吱吱嘎嘎地响,那些瘦马呼呼地吐气,听见村妇们在说他:“拜神的人来了,”有一个女人怜惜地瞧着他的马,很快地说:“看样子,这雪在叶果里节②前化不了。这些马苦死了!”

亚科甫坐得不舒服,歪着身子,被风吹得眯细眼睛,眼前不住地晃过那些马和红砖。也许因为他坐得不舒服,腰酸,他忽然心烦起来,觉得现在坐车去办的那件事显得不重要了,心里想明天派个工人到舒捷依基诺去一趟算了。不知什么缘故,就象昨天那个无眠的夜晚那样,他又想起那句关于骆驼的话,随后各种往事涌进他的头脑,他时而想起卖那匹偷来的马的农民,时而想起那个酒徒,时而想起那些拿着茶炊到他这儿来押钱的村妇。当然,每个商人都想极力多赚些钱,可是亚科甫却因为自己是生意人而感到厌倦,巴不得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远远地躲开这种行当才好,他想到今天他还得做晚祷就觉得气闷。风直吹到他脸上来,飕飕响地灌进他的衣领,仿佛他这些想法都是风从白皑皑的辽阔田野上带来,低声讲给他听的。……亚科甫眼望着这片从小就熟悉的田野,回想当初他年纪还轻,种种幻想涌上他的心头,他的信仰发生动摇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不安的心情和这一类想法。

他孤零零地待在田野上觉得害怕,就拨转马头,悄悄地跟着那一长串雪橇驶去,那些村妇就笑起来,说:“拜神的人往回走了。”

这天持斋,家里没有做菜,也没有烧茶炊,因此白昼显得很长。亚科甫·伊凡内奇早就把马牵到马棚里,派人把面粉送到火车站去,有两次开始念赞美诗,可是这时候离傍晚还很远。阿格拉雅已经擦完所有的地板,闲着没有事做,就收拾她那口箱子,箱盖的里面贴满酒瓶上的商标纸。玛特威饿着肚子,神情忧郁,坐在那儿看书,要不然就走到荷兰式壁炉跟前,久久地打量那些使他联想到工厂的瓷砖。达淑特卡在睡觉,后来醒了,就牵着牲口去饮水。她从井里打水,井绳断了,水桶就掉进水里。雇工去找钓竿,好把水桶钩上来,达淑特卡光着两只象鹅掌那么红的脚,跟着他在泥泞的雪地上走,嘴里念叨着:“那儿可远了!”她的意思是想说水井太深,钓竿够不着水桶,可是雇工没有听懂她的话,而且显然讨厌她,因为他忽然回转身来,骂她一句难听的话。这时候亚科甫·伊凡内奇正巧走到院子里来,听见达淑特卡象放连珠炮似地回了一长串不堪入耳的骂人话,象这种话她只能是在小饭铺里从喝醉酒的农民那儿学来的。

“你说什么,不要脸的丫头?”他对她叫了一声,甚至吓坏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她茫然瞧着她的父亲,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这种话。他想教训她一顿,可是他觉得她是那么粗野,那么愚昧;她在他家里生活了这许多年,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想到她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这种在树林里、在雪地里、跟喝醉酒的农民在一起、骂声不绝的生活,依他看来跟这个姑娘一样粗野和愚昧,于是他没有教训她,光是挥一下手,就走回房间去了。

这时候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又来找玛特威。亚科甫·伊凡内奇想起这些人也没有任何信仰,而这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不安。他开始觉得这种生活古怪,荒唐,黑暗,跟狗的生活一样。他没有戴帽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出大门,来到大路上,捏紧拳头向前走去。这时候天下着鹅毛大雪,他的胡子迎风飘动,他不住地摇晃脑袋,因为有个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头和肩膀,好象有些魔鬼骑在那上面似的。他觉得走路的不是他,而是一头野兽,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如果他大喊起来,他的声音就会象是吼叫,响遍整个旷野和树林,吓坏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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