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今年整个冬天都呆在“山庄”疗养院——包括还有后来的那些时间——一直呆到春天,以致最后还一同到弗吕拉山谷以及那里的瀑布作了一次相当令人怀念的郊游(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也在内)……是最后吗?是说打那次郊游以后再没有多少时间了吗?—

—对,没有多少时间了。是离开了吗?——既对又不对。——既对又不对吗?别再故弄玄虚了!我们懂得要有耐心。除去那些并不高贵的跳死之舞者不说,齐姆逊少尉也死了。讲话含糊不清的佩佩尔科恩是被恶性疟疾夺去生命死的吗?——不,他不是这么死的。为何要这么不耐烦呢?万事总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到头的,这是必须注意的生活和叙述条件。我们也许不想反对上帝规定的人类认识形式!我们至少得尊重这个故事允许我们安排的时间!反正也不会太久了,真有点儿手忙脚乱了。

或者,如果不嫌声音吵闹的话,可以说事情发展得已十分快!一只小小的时针计算着我们的时间,它迈着碎步,仿佛是在计量一秒又一秒,分秒也不让。然而,只有上帝才会知道它每走一步的含义。它毫不留情地、

永不停顿地越过极点。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已在山上这个地方好多年了。它使我们头晕目眩,这是一场没有鸦片和大麻的恶梦。道德家将会谴责我们——我们有意用许多理智的光亮和有逻辑的洞察力来反对糟糕的模糊迷雾!必须承认,这不是偶然的。我们挑选了诸如纳夫塔先生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脑袋来和我们打交道,而不是让说话模糊不清的佩佩尔科恩包围我们——这当然会导致进行一番比较,它肯定会在某些方面,具体地说会在大人物这一点上得出有利于这个后期现象的结论,就像汉斯·卡斯托普自己思索的那样。他躺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承认除了皮特尔·佩佩尔科恩外,正是上述两位先生校正了他可怜的心灵。

两位指导教师的谆谆教诲,使他成了“饶舌小儿”——国王在酩酊大醉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叫起来既动听又令人感到幸福。封闭教育学还把他和一个地地道道的大人物联系了起来。

这位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旅伴——一个大人物——作为巨大干扰而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汉斯·卡斯托普并没有因此而对自己的价值产生过怀疑。我们重复地说一遍,他没有怀疑自己对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的真诚崇敬和好感,虽说当时也表现出轻狂,仅仅因为对这个人和那个女人把旅费合在一起使用而感到不满。汉斯·卡斯托普在那个狂欢节的晚上曾向这个女人借过一支铅笔——这不是他惯有的作风。诚然,

我们完全可以估计到,这个小圈子里的某些男人和女人会对他这种“无动于衷”产生反感,他们宁愿看到他憎恨和回避佩佩尔科恩,内心里把他说成是一头老驴和一个说话含糊不清的酒鬼,在他患上疟疾时不再去探望他,不去坐到他的床前和他聊天——总而言之,他们只是注意到他对谈话作的贡献,没有注意到伟大的佩佩尔科恩作的贡献——他以一个漫游学子的好奇心接受大人物对自己的影响。他这么做了。我们叙述这件事,完全不考虑会不会使人想起费迪南·魏萨尔来,他也曾殷勤地替汉斯·卡斯托普抱双排纽扣大衣。有人会这么想并不说明什么。我们的主人公不是魏萨尔,内心痛苦不是他的事情。他恰恰不是这样的“主人公”,也就是说,他对男性的关系不是由女人决定的。按照我们的基本原则,既不能把他说得比他本人更好,也不能说得比他本人更坏。我们认为,他会干脆拒绝这么做——不是自觉地和坚决地,而是十分幼稚地拒绝受为正义而斗争的传奇式影响去反对自己的性属——拒绝在这个范围内为有益的教育经历而斗争。这一定会使女人感到不快。我们深信,

舒夏特夫人就对此非常气愤,曾随口说出过这种或那种尖刻的意见——

对此我们还将谈及——就是针对这一点的。不过,也许正是这种性格成了教育学合适的争论对象。

皮特尔·佩佩尔科恩病得很厉害——在他到达那天晚上的赌博和豪饮之后,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几乎所有参加那天长时间而又十分劳累的聚会的人全都身感不适。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例外,头痛得非常厉害,

但它并没有阻止他去探望昨天那位主人的病情。他在二楼的走廊上遇见了那个马来仆人,让仆人去向佩佩尔科恩通报,立即得到了他的准许和欢迎。

他穿过那个把舒夏特夫人卧室隔开的小会客室,走进荷兰人的双寝室室,发现这个房间非常宽大,家具富丽堂皇,设备齐全,与“山庄”

普通客房完全不同。这里有丝绸罩面的安乐椅,弧形腿的桌子,地板上铺着地毯,床也不是那种白色的病床,而是非常华丽的抛光的樱桃木床,

包有一层锃亮的黄铜,没有床顶,也没有床幔和吊钩——只有一方汇合成华盖的小小穹顶。

佩佩尔科恩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红绸面的羊毛毯子上放着书籍、

信件和报纸,戴着高高耸立的角质眼镜,正在阅读《电讯报》。位于他身旁的那张椅子上放着咖啡具,还有一只已喝完一半的红葡萄酒瓶——

那是昨天晚上的低等烈性酒——放在床头柜的一堆药瓶边上。使汉斯·卡斯托普稍为吃惊的是佩佩尔科恩没有穿白衬衫,而是穿一件长袖羊毛衫,手腕处扣上了纽扣,颈项处没有领口,在这个老人宽阔的双肩和隆起的胸脯处显得平整而合身。他那躺在枕上与众不同的脑袋垫得高高的。这副装束使他不再像个有产者,其外貌很像普通的劳动人民,部分也像一个已梳理整容完毕的待殓死人。

“无论如何,年轻人,”他一边抓住眼镜的长腿摘下眼镜,一边开口说道,“请原谅——肯定不是如此。正好相反。”汉斯·卡斯托普在他床前坐了下去,对他表示了关切之情,为他良好的健康状况深感惊讶—

—虽说那并不是真正钦佩的感情,只是他的正义性迫使他不得不有这种感情——继而是亲切愉快的交谈,辅之以佩佩尔科恩出色的不连贯的话语和最有力的手势。他看上去并不太好,脸色黄黄的,精神不振,相当痛苦。他在天亮前发了高烧,热度挺高,是疟疾发作,其后果不单是虚弱无力,还有醉酒后难受的头痛。

“昨晚我们是够狼狈的——”他说,“不,请原谅——既糟糕又狼狈!可您还——好,不再这么干了——尤其是在我这个年龄对我是有危险的——我的孩子。”他温存而又果断地向突然从小会客室那里走来的舒夏特夫人转过去,“——一切都很好,但我要对你再说一遍,小心为妙。别人一定要阻止我——”他说这些话时,表情和声音几乎有一种类似国王要爆发狂怒的架势。可以想象得出将到来的是一种怎样的坏天气。真要有人去劝他停止喝酒,就会领略到他的蛮横粗暴,遭到他的无理责备。伟大人物也许都是这样的。他的女旅伴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向站起身的汉斯·卡斯托普问好。——顺便提一下,她没有和他握手,

只是嫣然一笑,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谈吧”,“只是不要”中断和佩佩尔科恩先生的交谈……她在房间里忙碌着,一会儿走到这里,一会儿走到那里,指使宫廷仆从把咖啡具撤去。她出去了片刻,不久又穿着软底鞋走了回来,站在那里不时加入他们的谈话,或者——如果我们把汉斯·卡斯托普不十分肯定的印象说出来的话——也是为了监视监视。理所当然是如此!她结识了这样一个具有很高地位的大人物,才得以和他重返“山庄”。这个在此地等了很长时间的男人,现在却向大人物表现出男子汉对男子汉的歉疚和敬意,而她呢也只好以“继续谈吧”和“只是不要”的示意表示她的不安和焦虑。汉斯·卡斯托普对此一边微笑,

一边向膝盖俯身下去,以掩饰自己的笑容,内心感到无比高兴。

佩佩尔科恩从床头柜上拿起酒瓶,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荷兰人这一举动的含义是:此刻最好再把昨天夜里中止的继续下去。那种烈性酒和苏打水具有相同的作用。他举杯和汉斯·卡斯托普对饮。后者一边喝酒,一边注视着他,看着那只满是老人斑的、矛尖似的指挥者大手,手腕处被羊毛衫的纽扣绷得紧紧的,看着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两片宽大而撕裂的嘴唇咬住酒杯的边沿,把酒往上下蠕动的人工咽喉或是死人咽喉里灌进去。后来他们还谈了床头柜上那种褐色浆液的药物。在舒夏特夫人的提醒下,佩佩尔科恩从她手上喝了满满一汤匙——那是一种退热药,实际上就是奎宁。佩佩尔科恩给他的客人也尝了一点儿,让他也亲身体验一下这种药剂既苦又涩的特别味道,还说了许多赞扬奎宁的话,又说它对身体大有裨益,不仅能杀死病细胞,对热量中心产生有益的影响,而且还被认为是滋补药,又说它可以降低蛋白质的代谢,增进营养状况。一句话,它是一种真正的清凉饮料,一种出色的强壮剂、清醒剂、兴奋剂——同样也是一种麻醉剂。他一边像昨天那样用手指和脑袋开着玩笑,一边说:“不过,人们也容易喝醉或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他说这话时重又活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异教祭师。

是的,一种多好的植物,金鸡纳树皮!再说,它还不到三百年,就为我们地球上的药理学赢得了顾客;过后不到一百年,化学发现了生物碱,令道德家可以安慰的是继而又发现了奎宁——发现了,还作了一定程度的分析,因为至今还不能说对其化学成分有了相当好的了解,或者说已能进行人工制造。化学不能这么声称。我们的药物学没有因其获得的认识而骄傲自负,胡乱吹嘘,这是好的。因为对它来说,有些东西如奎宁那样情况很好。它知道这个或那个的原动力及材料的作用,但要轮到具体说明这些作用时,常会使化学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年轻人若要去查看毒物学——查看一下关于所谓制约毒剂作用的基本特性,就会发现谁都没有给他作出详细的说明。例如,对蛇毒的问题就了解甚少,只知道这种动物性毒汁属于蛋白化合物之列,含有多种蛋白体,但它的这些明确的——也是完全不明确的——成分具有非常好的作用,如加入血液循环,产生的效果常令人惊讶不已,因为人们习惯于认为蛋白体和毒汁是互不相容的。佩佩尔科恩的脑袋靠在直立的枕头上,射出惨白的目光,额上皱纹清晰可见,举起矛尖似的手指以及由食指和大拇指勾起的圆圈。他说,就物质世界而言,这些物质的情况是所有的生与死都突然与它们有关:一切都是大麦茶,同时又是毒汁。药物学和毒物学成了一回事。人们用毒汁治愈疾病,成了生命的载体,在一定情况下却又只需稍稍抽搐一下,瞬息之间就会把人杀死。

他在谈论大麦茶和毒汁的关系时,语气恳切而又不同寻常。汉斯·卡斯托普侧着脑袋倾听,不住地点头,却很少注意那些话的含义,他似乎更注意默默地了解他这个人物的作用。说到底,它也和蛇毒的作用一样令人费解。佩佩尔科恩说,生命力,世界的一切都是物质——其他东西都是受制约的。奎宁也是一种治病的毒汁,尤其具有强身的作用。只要服下四克奎宁,就会使人耳聋,使人眩晕,使人呼吸急促,如同阿托品那样使人视力模糊,如同酒类那样使人迷糊。奎宁厂的所有工人眼睛都有炎症,嘴唇肿胀,深受皮肤斑疹之苦。接着,他又开始讲述金鸡宁和金鸡纳树,讲述安第斯山的原始森林,说金鸡纳树生长在山上三千米高的地方,后来这种金鸡纳树皮作为“救命树”传到了西班牙——南美洲的土人早就知道它的效力。他描述荷兰政府在爪哇岛上的巨大的金鸡纳树种植园,每年从那里用船运往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浅红色桂皮似的金鸡纳树皮卷达几百万磅……至于树皮,是本本植物的树皮组织,从表皮到形成层——佩佩尔科恩说,它们全身都有用,几乎全都具有特别活跃的品性,好的品性和坏的品性——有色民族的制药学远胜于我们这里的人。在新几内亚东部几个岛上的年轻人制成了一种爱情的魔药,用的是一种树皮,可能就是毒汁树,和爪哇岛上的毒汁树一样会分泌出毒雾,

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据说它能使人畜中毒,昏迷不醒。他们用这种树的树皮磨成粉末,和椰子果的切片掺和在一起,把这种混合物卷在一片树叶里,用水烧煮,然后将这种混合物的水汁喷到正在睡眠的不易接近的女人脸上,她就会主动向那个喷射水汁的人求爱。有时是树根皮,它含有类似马来群岛上的攀缘植物马钱子的毒汁,土著人给它掺入蛇毒,

做成桑拉沙,是一种可以进入血管的毒剂,例如通过箭头,会造成立即死亡,但谁也无法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解释清楚到底怎么会这样。

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桑拉沙在活跃性方面与马钱子十分相似……此刻,

佩佩尔科恩在床上已完全坐直了,那只颤抖着的指挥者大手不时把酒杯送到他撕裂的嘴唇处,像干渴似的喝上一大口。他讲述到了科罗曼德海岸的马钱子树,从它橙黄的浆果里——即马钱子——可以提取大量的生物碱,或称士的宁——这时,他的声音变成了悄悄的耳语,前额上的线条皱纹拉得更高——他讲到了这种树的灰白色树枝,异乎寻常的硕大树叶和黄绿色花朵,使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眼前呈现的那棵树不但阴森可怖,而且歇斯底里般的五彩斑斓。总而言之,让他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此刻,舒夏特夫人也加入了谈话。她说,这样不好,谈话会使佩佩尔科恩疲劳不堪,他会因此又发高烧的。虽说她并不想打断双方的谈话,

但她现在不得不请求汉斯·卡斯托普先生使这次谈话到此为止。他当然照办。但以后又谈了一次话。那是发过三日疟以后几个月,他重又坐在这位国王的床边,舒夏特夫人在一旁走来走去,对谈话略作控制,有时也插几句话。佩佩尔科恩在没有发高烧的那些日子里,也和汉斯·卡斯托普以及满身珠光宝气的女旅伴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因为荷兰人只要不躺在床上,就从来不放弃晚餐后把这个“山庄”的一小撮上等居民—

—有时也变换人员——召到一起打牌、喝酒以及享受各种各样的提神饮料,有时在小客厅,如上次那样,有时就在小餐厅里。每当这种场合,

汉斯·卡斯托普总是习惯地坐在那位懒洋洋的女人和了不起的大人物中间。佩佩尔科恩也到户外去活动。这时,费尔格和魏萨尔先生就参加一同散步,不久还加入了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两个精神上的对手。

与他们俩的相遇是不可错过的机会。汉斯·卡斯托普认为,让他们和佩佩尔科恩以至也和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相互结识,是值得珍视的一件大事——根本没有考虑到那位辩论家是否欢迎这种结识和交往。他在内心深处相信他们需要他这个教育对象,宁愿忍受一些不快,也不愿放弃在他面前的对抗。

他也毫不怀疑,他这个朋友圈子五花八门的成员至少会容忍意大利人和耶酥会士的争论。他们之间显然存在着紧张、拘谨甚至内心敌对的情绪。我们这位微不足道的主人公怎么会把他们揉到一起,令我们也深感惊异——我们只能对自己作出这样的解释,是他性格中具有热爱生活的成分,使他乐于倾听一切值得倾听的东西,别人可以把它称之为本身就是一种礼貌,从而使他不仅可以和同龄人及大人物相处,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把他们相互结合在一起。

这些关系的发展多么奇妙啊!它吸引我们急于去搞明白这些缠绕在一起的线头,诸如汉斯·卡斯托普在散步时以怎样狡猾的、热爱生活的目光去观察他们。就说那个可怜的魏萨尔吧,他热烈地追求舒夏特夫人,

卑躬屈膝地崇拜佩佩尔科恩和汉斯·卡斯托普,以有幸见到前面这位统治者为荣,对后者只是为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至于克拉芙迪娅·舒夏特,

乃是迈步轻盈、体态妩媚的病员和旅行者,又是佩佩尔科恩的随侍人员,

尽管她外表十分自信,却又总有什么使她感到不安,因为她内心恼怒地看到,过去狂欢节上的一名追求者竟和他的统治者相处得如此之好。这种恼怒是否令人想起决定她对塞特姆布里尼态度的东西呢?这个谈话动听的人,这个伪君子,这个不讨她喜欢的人,她不就是这样高傲而又绝情地称呼他的吗?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的这位朋友,她多么想责问他用地中海地区的方言讲了些什么。他在彬彬有礼的年轻德国人——

一个出身于良好家庭的漂亮的资产阶级少爷,当他想接近她时眼里还噙着泪水——身后略带蔑视地讲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懂。汉斯·卡斯托普就像人们通常说的那样热恋了,但不是那种寻欢作乐的意思,而是希望真诚相爱。如果情况不允许和不明智,也不要让别人在背后议论——这就是说,爱得很深,他顺从,迁就,痛苦,献殷勤,像奴隶一样,

但仍然保持着足够的狡猾;他完全明白忠诚于这个生着一对鞑靼人迷人小眼睛的慢性病人,具有并保持了何等的价值。从他本人无比痛苦地表现出的迁就相比,塞特姆布里尼对她的态度提醒她要重视这个价值。塞特姆布里尼的表现更证实了她的这个猜测,那种矫揉做作的虚伪礼貌是不可接受的。糟糕的是——在汉斯·卡斯托普眼里看来,毋宁说有利的是——她对列奥·纳夫塔的关系曾寄予希望,却没有获得满意的补偿,

尽管她还没有遇到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样对她的性格持根本否定的态度,谈话的条件也较为有利:他们——克拉芙迪娅和精明的矮个子纳夫塔——有时也单独交谈,谈论书籍,谈论政治哲学问题。他们俩对极左观点的看法是一致的。汉斯·卡斯托普忠诚地参加了谈话。但她也许发觉那里边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有礼貌的迎合和保留态度,像所有的暴发户那样,是一个暴发户小心翼翼对她表示的迎合态度。他那种西班牙式的热衷于恐怖从根本上来说和她摔门的浪荡作风甚少一致。作为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他还说了一句轻微的和难以理解的刻毒话;以她女性对于两个敌手——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特有的嗅觉力,她一定感觉到了这句刻毒话的含义(就像她那位狂欢节骑士本人的感觉那样)。可以从她身上找到他们俩对汉斯·卡斯托普不满的原因:教育者对她恼怒,是因为她成了破坏性的和分散注意力的因素。这对精神上一度势不两立的敌手因而团结了起来,在教育问题上的不和也就消失了。

这种敌意是否也渗入了两位雄辩家对皮特尔·佩佩尔科恩的态度中呢?汉斯·卡斯托普确信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也许是因为他幸灾乐祸地预期会发生这种情况,自己又是那么渴望把这位说话结巴的国王和他的两位“政府顾问”——有时他在内心开玩笑地这样称他们俩——弄到一起,借以研究其产生的效果。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在室外不像在室内那样显得仪表堂堂。头上柔软的毡帽一直盖到前额的下方,把他蓬松的白发和前额上深深的皱纹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部分面容,仿佛是一张皱缩了的脸,就连他发红的鼻子也不那么趾高气扬了。他走路也不如站着那么好看,如同往常那样,每走一步整个沉重的身躯连同他的脑袋就会甩往一边,甩往向前迈步的那只脚一边,使人觉得他并不是一位国王,

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迈步时大多也不像站着时直起整个身子,

而是像垂头丧气似的。但他还是比意大利作家——更不用说矮个子纳夫塔了——高出一个头——这可不是唯一的原因,表明他的出现为什么会给两位政治家的生存以这么巨大、十分巨大的压力,就像汉斯·卡斯托普先前认为的那样。

对于狡猾老练的观察者来说,这是通过对比可以感觉到的压力,一种蔑视和有害的压力;毫无疑问,在场的人——无论是高声说话的矮子还是说话结巴的大人物——也都感觉到了。佩佩尔科恩对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显得殷勤而有礼貌;汉斯·卡斯托普很想把这称之为讽刺性的尊重,虽说他完全不理解这个概念与伟大人物的概念互不相容。国王是不懂讽刺的——既不懂那种直率的和古典的演说艺术,更不懂比较隐晦曲折的手段。荷兰人面对汉斯·卡斯托普这两位朋友的举止态度,还不如说是一种高雅的和出色的嘲讽——无论是隐藏在比较严肃的态度里还是公开流露出来的。“是——是——是!”他一边用手指朝他们那边指一边说,脑袋和他那个微笑着撕裂的嘴唇同时转了过去。“这是——这是——诸位,我提请你们注意——大脑,大脑,请你们要理解!不——

不,好极了,对不起,这是,终究表现出来——”他们莫名其妙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对视之后随即又失望地把目光转向天空。他们很想看看汉斯·卡斯托普的态度,他却对此不理不睬。

这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直接向他的学生发问了,表示他对教育怀有的不安情绪。

“不过,依您之见,工程师,这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愚蠢的老头儿!

您觉得他怎样?他能使您得到发展吗?我可一点也不理解他!一切都很明白——完全不值得称赞——如果您容忍他这个人,如果您与他为伴是为了寻求他目前的情妇青睐的话。可是,要说没有看到您更关心的几乎只是他而不是她,那是不可能的。我向您发誓,您要给我的理解力帮帮忙……”

汉斯·卡斯托普大笑起来。“无论如何!”他说,“妙极了!现在终于——请您原谅——好!”他极力仿效佩佩尔科恩的优雅手势。“是,是,”

他继续大笑着说,“您觉得这很愚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管怎么说,

在您看来含含糊糊的事也许要比愚蠢更为糟糕。啊,这么愚蠢。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愚蠢,机灵不是其中最好的……哈哈!我相信,我记住了一个词,一个词。您喜欢这个词吗?”

“太好了。我满心期望和乐意看到您的箴言集。也许还来得及给您提出一个请求,请您考虑在其中收入某些我们偶尔观察到的具有仇视人类性质的谬论。”

“一定照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绝对照办。不,您看得出我的这个词绝不是为了追求谬论。对我来说,这么做是为了指出在确定‘愚蠢’

和‘聪明’时出现的巨大困难,是指出出现的困难,对吗?要区别开来是多么困难,它们……相互交叉在一起。我知道,您憎恨神秘的猜测,

主张价值,判断,价值的判断,对此我同意您的看法。可是‘愚蠢’和‘聪明’这两个词,它们有时是个整体的神秘主义。必须允许别人去研究其中的奥秘,前提是要有真诚的努力,尽可能地寻找出它的根源。我想向您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我要问,您能否认他胜过我们所有的人吗?

我的表达虽然有些粗鲁,但我看得出来,您不会否认这一点。他胜过我们所有的人。在某些方面他有理由嘲笑我们。在哪些方面?为什么?多大程度?自然不是由于他的聪明。我承认,这根本谈不上聪明。他最多是一个说话含糊不清的人,一个有感情的人,而感情正是他的嗜好——

请您原谅我的口头表达!我是说,他不是在聪明方面胜过我们,也就是说不是在智力方面——您不会允许自己这么说的,的的确确,这不可能。

但也不是在身体方面胜过我们!更不是由于他有一副指挥者的肩膀,不是在粗暴的蛮力方面,因为他用拳头可以把我们每个人都揍死——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可以这么做。他一旦想到了,只要用几句文明的话就足以让他平息下来……可见也不是在身体方面胜过我们。毫无疑问,当然身体也在这方面起着一定的作用——不是在蛮力这方面,而是在另外的方面,在不可思议的方面——一旦身体起了作用,事情就变得不可思议了——身体进入了智力,这就无法加以区别了,愚蠢和聪明就无法加以区别了,但是发生了作用,在生命力方面胜过了我们。我们手头对此只有一个词,它就叫‘有个性的人’。即使我们全是有个性的人,也许必须明智地说——还有道德方面和法律方面,表现人的个性的各个方面。但这里指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要对远远超过愚蠢和聪明的奥秘加以研究——部分是为了尽可能找出它的根源,部分是一旦做不到时就从这方面寻找启示。我想,如果您是主张价值的,那么,个性归根结底也是一个实际的价值——比愚蠢和聪明还要实际,是最大程度的实际,就像生命那样的绝对实际。总而言之,是一种生命的价值,完全有必要经常地加以研究。我认为这样已对您所说的愚蠢作出了回答。”

最近以来,汉斯·卡斯托普对发表这样的长篇宏论已不再迷乱不清和语无伦次,不再说不出话来了。他把话说完后,便把声音降低,再加上一个句号,然后像一个人物那样继续走路。虽然他说话时仍然会脸红,

但那实际上是对他住口后出现的批评性沉默感到恐慌。他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感到羞愧。塞特姆布里尼让这种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

“您否认是在追求谬论。与此同时,您也清楚地知道,我同样也不愿意看到您去追求神秘主义。您由于把有个性的人神秘化,就陷入了崇拜偶像的危险。您崇拜的是一个假面具。您把令人迷惑之处看做神秘主义,以便热爱那个欺骗人的空洞形式,只有身体外貌的魔鬼有时就是这样来愚弄我们的。您从来没有和戏剧界来往过吗?您不了解那种经过化装的头,有尤利乌斯·恺撒的脸谱,有歌德和贝多芬的脸谱,以及他们幸运的扮演者。他们一旦张开嘴来,在阳光下不都证明他们全是可怜的笨蛋吗?”

“好吧,就说那是一出戏吧。”汉斯·卡斯托普说,“不过,那不仅是一出戏,不仅是一种愚弄人的玩意儿。因为这些人全是演员,他们必须有才能,而才能本身远胜于愚蠢和聪明,其本身就是一种生命价值。

佩佩尔科恩先生也有才能。不管您怎么说,他就是以此胜过我们的。您坐在纳夫塔先生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听他给您作一个关于格里高里一世和上帝之国的报告,很值得一听。——另一个角落里站着佩佩尔科恩,

长着一张异样的嘴,前额上的一条条皱纹耸得高高的。他没有说什么,

只说‘无论如何!请原谅我——完了!’您就会看见,人们立刻聚集到佩佩尔科恩身边去,全都围着他。纳夫塔却连同他的聪明和上帝之国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无论他对此讲得如何清楚,直透每个人的骨髓和细胞,

就像贝伦斯经常说的那样……”

“您该为这种崇拜成功者之风羞愧才是!”塞特姆布里尼提醒他说,

“世人受到了欺骗。我并不要求人们聚集在纳夫塔先生的周围。他是一个存心捣乱的可怜家伙,但我却倾向于站在他的一边,因为您用大有问题的喝彩描绘了一个虚构的场面。您去蔑视那些清楚的、精确的、合乎逻辑的东西以及与人道息息相关的言语吧!您蔑视这一切,为了尊敬模棱两可的暗示和对感情的欺骗——魔鬼一定已把您……”

“但要请您相信,他在清醒后常常可以说出完全连贯的话。”汉斯·卡斯托普说,“他有时讲述有关生命的药物和亚洲的毒汁树,讲得生动有趣,使人不禁会害怕起来——最有趣的总是某些令人害怕的东西——只和他这个大人物作用有关的东西其本身反而是最没有趣味的。它的效果在于既令人害怕同时又使人感兴趣……”

“那自然喽!您对亚洲的无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上,我对这样的奇闻不敢恭维。”塞特姆布里尼尖刻地回答说。汉斯·卡斯托普赶忙解释说,他的谈话与教诲的长处当然是在另一个方面,谁都没想要进行比较,这对双方都是不好的。可是,意大利人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解释,并且鄙夷这种讨好的口吻。他接着说:

“不管怎么说,请您允许我钦佩您的客观性和心安理得,工程师。

它显得有些荒诞不经,您必须承认这一点。归根到底,问题在于……这个偶像抢走了您的美女贝娅特丽齐——我在此敢于实话实说。而您呢?

还没有过这个先例。”

“是性格上的差别,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容易激动和骑士风度方面的差别。当然,您作为一个南方人,也许会使用毒剂和匕首,或者会满怀社会激情地描述这些事情,讲得简单点,这肯定是很有男子气概的,

社会性男子气概,那种骑士风度。我的情况则不同,我完全不是一个具有男子气概的人,我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只是卑微的小人物——我也许完全不是这样的,但肯定不是我脱口说出的那种社会性的人,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在自己昏沉沉的胸腔里自问,我是否能对他提出些什么指责。他是故意要伤害我吗?但只有侮辱是故意的,除此之外都不是故意的。至于有关‘伤害’的事,我会坚持这个观点,可我对此又没有权利——根本就没有权利,对佩佩尔科恩我就更没有权利。首先,因为他是一个大人物,对女人来说仅此已是够重要的了;其次,他不像我这样只是个平民百姓,而是和我可怜的表兄那样是军人。也就是说,他有一个可贵的立场,一个可贵的嗜好,那就是感情,生活……我又空谈无意义的废话了,但我宁愿胡编一些,同时半途说出一些困难情况来,而不总是只说我无可指摘的习惯——这可能是我性格中的一种军人特征,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

“您一直都这么说,”塞特姆布里尼点点头说,“这无疑是一种值得赞扬的特征,认识和表达的勇气,这是文学,是人性……”

他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好好歹歹地走到了一起。塞特姆布里尼使谈话有了一个和解的结局,对此他也有很好的理由。他的地位决不是不可侵犯的;对他来说,让严厉态度松弛一些是可取的。关于嫉妒问题的谈话对他是一块又湿又滑的土地。有一点他本来是必须回答的,但从他这个教育家的身份来说,他与这个年轻人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应是独霸式的。那个有实力的佩佩尔科恩也跟纳夫塔和舒夏特夫人一样,把这个圈子搞得不安宁。最后,他也不希望劝阻他的学生放弃对大人物的作用和自然优势的看法。他本人也和他的对手一样不能摆脱那些含糊不清的事。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情况莫过于刮起一阵才智风,莫过于进行一场辩论——把散步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辩论上来,吸引到一个他们认为时髦而又热烈的问题上来,吸引到学术争论上来,其声调要仿佛事关应由他们独力承担日常费用的迫切问题和生活问题。诚然,这位有“地位”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关心辩论会持续多久,因为他对此只是抬起前额上的皱纹表示惊讶,伴之以含糊不清和不连贯的嘲笑话。直至此时,他才开始使用压力,监视谈话,使之失去光彩,并通过某种方式除去害虫,

以此表示反对。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在他来说完全是无意识的,或者天晓得在何种程度上是有意识的,谁也没有对两者去认真区别,从而使争论在其重要关键处大为逊色。是呀,它——我们有礼貌地这样说——被打上了游手好闲的印记。或者换个说法,你死我活的有趣争论悄悄地展开了,暗暗地而且是不明确地,始终涉及到那个散步时侧向一边的人物,被这个磁性物闹得筋疲力尽。这个神秘的、使争论者极为恼火的过程再也没有别的特征了。我们只能说,要没有皮特尔·佩佩尔科恩这个人,就更有责任表现出旗帜鲜明的立场。诸如列奥·纳夫塔要捍卫教会头等的和彻底革命的性质,反对塞特姆布里尼的教育学观点;他把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力量视为黑暗势力的卫护者和维持者,声称一切改革的和革命的东西最了解和热爱生活和未来,并受与此相反的、古典教育再生于光荣时代的光明、科学和进步的原则制约。他抛出美好的话语和手势坚持这一信仰。纳夫塔冷静而果断地主动表明了他的立场——几乎达到完美的、无法反驳的程度——他说,教会是宗教禁欲思想的体现,最核心之处绝不是现存事物的卫护者和支柱——即世俗教育和国家法制,而是历来最激进的、明明白白写在它旗帜上的变革,推翻一切自命为值得维护的东西,那些得到牧场主、荡妇、保守派和小市民拥护的国家和家庭,世俗艺术和科学;它们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和宗教思想作对,与教会相对抗。教会天生的倾向和信守不渝的目的是瓦解一切现存的世俗秩序,按照理想的、共产主义的、上帝之国的范例再造社会。

然后是塞特姆布里尼开腔。天呀,他惯于这样开始说话。他说,把凶恶的革命思想和一切坏的天性加以混淆是令人遗憾的。千百年来教会热爱的革新就是审判和绞杀被证实有生命的思想,并把它扼杀在火刑堆的浓烟里。今天,教会又通过它的密使宣称它是乐于改革的,其理由是说革命的目的在于以暴民专政和野蛮替代自由、文明和民主。嘿,实际上是一种充满恐怖的、矛盾的结果,完完全全的矛盾……

纳夫塔回答说,他的敌人没有忘记这样的矛盾和合乎逻辑的考虑。

按他的估计,民主主义者的言论并不喜欢人民和平等,他把有资格代表专政的世界无产者说成是暴民,充分暴露了一种不可原谅的贵族式傲慢态度。可是,作为一个民主主义者,他对教会——人们可以自豪地承认,

它是人类历史上最高尚的政权——的态度在最根本的和最高的理智方面——心灵的理智——显然是有教养的。因为禁欲精神——如果允许以繁琐的方式说——否定世界和消灭世界的精神其本身就是高尚的行为,

就是地地道道的高贵原则,它从来不是民间的。从根本上来说,教会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大众化的。中世纪文学为文化所作的些微努力会使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到这个事实:人民——指广义的人民——对教会事业表现出粗鲁的反感,诸如把某些僧侣的形象——民间作家想像力的发明—

—以路德的方式与禁欲思想、酒、女人和歌唱相对立。所有世俗英雄主义的和士兵精神的品质以及相应的宫廷作品,对宗教思想和与此有关的僧侣统治制度都或多或少地处于公开对立的地位。因为与教会所描绘和精神贵族相比,这一切就是“世界”与乌合之众。

塞特姆布里尼感谢这个提示。《玫瑰园》里描写的僧侣伊尔桑对这里备加称颂的贵族主义作过许多令人发笑的嘲讽。如果说他——指演讲者——不是宗教改革家的朋友——暗示如此——人们却发现他正准备狂热地维护一切作为他学说基础的民主个人主义,反对任何一个大人物对精神的封建统治欲望。

“嗨!”纳夫塔突然大声叫起来。他说,人们是否想把缺乏民主主义和对尘世间大人物价值的思想栽到教会头上?这是日耳曼法把天主教教会法规的人道与正义和人民性以及个人自由结合了起来,罗马法却使权能从属于民法。只有宗教团体和正教的信仰要求放弃一切国家的和社会的利益,以维护奴隶、战俘和失去自由者的遗赠权和继承权。

塞特姆布里尼挖苦地说,这种说法也许只有依据“教规部分”才站得住脚,它在《圣经》的各个部分本来是要删除的。此外,他又谈到了《僧侣的煽动》,称它是动员阴曹地府绝对权力欲的明证,诸神对此本来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还说,在教会这方面,显然是心灵的量比它的质更为重要,这可以从精神极度的卑鄙得出这个看法。

卑鄙的意图——是说教会吗?塞特姆布里尼被提醒看看无情的贵族主义,它以可耻的遗传性思想作为理由,把严重的罪孽转嫁给——用民主的说法——无辜的后代,诸如让天真的孩子背上终身的污点和丧失权利。他请求冷静地看待这一点——首先,因为他的人道感情对此极为气愤,其次,因为他讨厌耍弄诡计。他在对方的护教论手法上重又认出了卑鄙而残忍的虚无主义文化,对方竟把它称之为精神,让公认为不受欢迎的禁欲原则成为某种合法的神圣的东西。

此刻又是纳夫塔放声大笑。居然讲到了教会的虚无主义!居然讲到了世界历史上最现实的统治制度的虚无主义!可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还从来没有接触过一点儿人道的讽刺。教会就是这样经常给世界和肉体让步,以迁就掩盖这个原则的最后结论,让精神作为正常的影响发生作用,而不过于严厉地对待大自然。因此,他也从未听到过庄重而高雅的概念,还在这个概念下作圣事,亦即婚配的圣事。它和其他圣事那样,

并非实在的财富,仅仅是对罪孽的一种保护,唯一的作用在于限制感官的欲望和无节制的行为,从而使禁欲原则和贞操的理想得以保住,而不以非政治的严厉态度去反对肉体。是这样吗?

这时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得不抗议一个如此可憎的“政治”概念,

不得不抗议那种自以为宽容和睿智的手势。精神——这里指的是精神—

—自以为能够与具有世界意义的该死的二元性相抗衡,是它在诋毁宇宙,即诋毁生命,也诋毁他模糊不清的对方。精神:因为如果前者是不好的,那么后者一定也是不好的!这是地地道道的否定。他折断了无辜欲念的长矛——汉斯·卡斯托普此刻一定想起了放着一张斜面写字几的人文主义者的小阁楼——纳夫塔却声称欲念从来也不是无辜的,面对精神的东西大自然应感到内疚,它把教会的政治和赦罪精神认定是“爱”,

以此驳斥禁欲原则的虚无主义——汉斯·卡斯托普这时觉得,“爱”这个词在好斗的矮个子纳夫塔脸上引起了一种相当奇特的表情。

争论仍在继续,我们把这称之为较量。汉斯·卡斯托普对此是熟悉的。我们和他一同倾听了片刻,观察诸如这样一种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争斗对在边上阴影中漫步的大人物会有何种影响,这种情况会以何种方式使他内心感到不耐烦,也就是说,是否会迫使他对此表态,以扑灭不时迸出来的火星。如果这个电流导体证明已失去导电功能,会使我们禁不住回想起那种生气微乎其微的感情。瞧!情况果真如此。矛盾之间已不再存在摩擦,没有迸出火花,没有电流——现实被所说的那种精神中和了,但更多是中和了的精神。这一点被汉斯·卡斯托普惊讶而又好奇地觉察到了。

革命和维持——人们向佩佩尔科恩看去,看见他脚步笨重地走着,

迈步的情况不很好,帽子遮住了前额,步履总是偏向一边。但见他撕裂开异样的大嘴唇,像开玩笑似的把头歪向辩论者说:“是—是—是!大脑,大脑,你们要理解!这是——终究表现出来了——”瞧,插头的接触点完全不管用了!他们尝试别的方法,使用了更激烈的咒语,咒骂“贵族问题”,咒骂大众化和风雅。仍然没有迸出火花。谈话涉及到了具有吸引力的那个人。汉斯·卡斯托普好似见到克拉芙迪娅的旅伴正躺在床上红丝绸的羊毛毯下,穿着无领的针织紧身衣,半似年老的工人,半似国王的半身像——战斗的神经随着无力的抽搐死去了。加强电压!这里是否定和崇拜虚无——这里不朽的是精神对生活的热爱!人们朝荷兰绅士看去,弄不明白他的神经、火花和电流到哪里去了——是神秘的魅力不可避免地导致这样的吗?总而言之,它们没有出现。用汉斯·卡斯托普的话来说,这是地地道道的奥秘。他也许会把它收进他的箴言集,认为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出一个奥秘——或者完全不用说。如果万不得已一定要说出来,就可以这么说。但情况恰恰是如此。皱纹清晰的面具,

撕开的异样大嘴,皮特尔·佩佩尔科恩就是这两者,两者显然就是他,

他似乎又消失在两者之中,这一个像那一个,那一个又像另一个。是呀,

这位愚蠢的老人,这个出色的零!他不会像纳夫塔那样被迷惘和存心捣乱麻痹对立的神经。他不像纳夫塔那样态度模棱两可,他是褒义上的模棱两可。那种蹒蹒跚跚的奥秘不仅超越于愚蠢和聪颖,而且远远胜过其他反对意见。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为了教育需要,发誓要生产高压电流。这个大人物似乎是不可教育的——尽管如此,他对一位漫游学子是多么良好的机会啊!当争论者谈到婚配与罪孽,谈到宽容与圣事,谈到欲念有罪与无罪时,观察一个国王模棱两可的态度有多么奇特!他的头侧向肩膀和胸部,两片痛苦的嘴唇分了开来。疲软和抱怨的嘴像裂开的缝隙,大鼻孔绷得紧紧的,像痛苦似的不断加宽,前额的皱纹爬了上去,

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射出痛苦的苍白的目光——好一番痛楚的景象。瞧,

备受折磨的表情瞬间又变得活跃和丰满了!倾斜的脑袋滑稽可笑,仍然裂开的嘴唇露出猥亵的笑容,还有以前许多场合已熟悉的浅浅酒窝,全都出现在同一张脸庞上——手舞足蹈的异教祭师又来了。当他用脑袋可笑地朝那个方向示意时,人们听到他在说:“哟,是,是是——妙极了。

这是——这些是——此刻表现出来了——对欲念的宽容,你们要理解—

—”

尽管如此,依我们之见,汉斯·卡斯托普的那两个已经休战的朋友和导师要是还能争论的话,最好继续争论下去。在这方面,他们得心应手,大人物却不行。不管怎么说,人们对他扮演的角色总想作出不同的判断。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打趣、谈话和烈性酒等事情,而是有关表现统治者性格的事情和尘世的实际问题,那就没有他们的事了。他们就得退避三舍,不再出场。轮到了由佩佩尔科恩拿起节杖,行使君权,作出决定,明确表态,约见臣民和发布圣旨……他致力于达到这种状况。从舌战进入这种状况,这不奇怪吗?只要舌战还在进行,他就会很痛苦。

或者说,只要舌战延续很久,他就深受其苦,但决不是出于嫉妒——汉斯·卡斯托普确信这一点。嫉妒不是大人物的事,大人物是不嫉妒的。

不,佩佩尔科恩对现实性的要求是出于其他原因。用粗俗的话说,是出于恐惧,出于那种尽职的热忱,出于高贵的愤慨。他力图提出汉斯·卡斯托普反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观点,想把他说成是某种程度的军事行动。

“诸位,”荷兰人举起那只长指甲的指挥官大手,像命令似的说,

“——好,诸位,妙极了!禁欲——赦罪——欲念——我想说这是——

无论如何!头等重要!头等的有争议!只是要请你们允许我——我担心,

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我们回避,诸位,我们不负责任地回避了最神圣的——”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空气,诸位,今天典型的燥热空气,有一种软绵绵的、令人困乏的、心神不定的、值得留恋的、温馨的春天特征——我们不应该吸入它,使它正式——我恳切地请求:我们不应该这么做。这是一种侮辱。对它本身,我们应该施出全部的——哦,

施出我们最高的和最果断的——完了,诸位!只是为了表示纯洁的赞美,

我们应该重新把它从我们的胸腔里——我中断谈话,诸位!我中断谈话以欢迎这个——”他暂停下来,向后鞠了个躬,用礼貌遮蔽着眼睛。大家仿效他的榜样做着。“我要求大家,”他说,“把你们的注意力转向高空,转向高高的苍穹,看看高空那个盘旋飞翔的黑色圆点,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渐渐变成了深灰色——这是一只鹰隼,一只巨大的鹰隼。这是,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诸位,您,我的孩子,这是一只山雕。我最坚决地请大家看着它——你们看!这不是秃鹰,不是鸢鹰——你们会看清楚的,只要我不断使劲——对,我的孩子,这是肯定的,不断使劲。毫无疑问,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从摆动的曲线上看得出来——是一只山雕,

诸位。一只金雕。它正在我们上方的蓝天里盘旋飞翔,但没有摆动双翅,

飞得很高很高。我们的——后来肯定还会从它粗黑的眉毛下那两只看得很远的大眼睛认出来——山雕,诸位,朱庇特的鸟,是它所在的鸟族的国王,空中的狮子!它有两只羽毛腿,一张铁一般的长喙,只在前部是弯曲的。脚爪的力气特别大,爪子是内向的,前面的几只爪子很长,是向后面抓的。你们看,就在那里!”他用那只长指甲的指挥官大手做出山雕爪子的模样。“教父呀,你在盘旋窥视什么!”他又转身朝高空看去。

“快俯冲下来吧!用你的喙啄它的头,啄它的眼睛,撕开它的胸腹,那是上帝赐给你的东西——妙极了!完了!你的爪子抓到了内脏,你的铁喙在滴血——”

他非常兴奋,散步的人不再关注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的争论。山雕出现后,在佩佩尔科恩先生的领导下,开始无声地进入了结束阶段的行动:休息,进食,喝水。时间已然过去,但由于对山雕的默思激起了胃口:美食,醇酒。荷兰绅士在“山庄”以外的地方是经常这么做的。

不论何种场合,或在“坪”上,或在“村”里,或在格拉里斯酒馆,或者修道院,小小的郊游队伍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大家在他这个统治者的领导下,享用着完美的饮食:奶油咖啡加乡村风味的糕点,或是香味扑鼻的阿尔卑斯山黄油加多汁乳酪,连同热乎乎的炒栗子,入口美味无穷。意大利红葡萄酒要多少有多少。佩佩尔科恩一边进食,一边说着毫不连贯的话语,时而要求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说话。费尔格是个善良的受苦受难者,对听到的一切十分陌生,但他十分乐意讲述俄罗斯胶鞋的生产过程。他说,先将硫磺和其他材料掺入橡胶制成鞋子,上过漆后再放进一百多度高温的密封炉里闷烧。他还讲了北极圈——他因多次出差到过那里——讲了北极午夜的太阳,讲了北极永无尽头的冬天。从他大胡子下面鼓凸的咽喉里发出的声音说,大轮船像个微小的东西向着巨大的岩崖和青灰色的海平面驶去,天际似乎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光平面,这就是北极光。这一切——整个景象连同他自己在内——使他安东·卡尔洛维奇感到阴森可怖,不寒而栗。

费尔格先生是这个小圈子里唯一站在对立关系之外的人。他个人却记录了两次简短的谈话,是两个人进行的奇特对话,是在我们的不是英雄的主人公和克拉芙迪娅及其旅伴佩佩尔科恩谈话时记录下来的。每次都是单独谈话,一次是在大厅里,傍晚时分,楼上的“干扰”正是热火的时候;另一次是在某天的下午,就在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床边……

那天晚上,大厅里半明半暗。正常的交际时间已经过去,凡是没有到不利于疗养的路上去漫步的人,全都回到了楼上各自的房间去静卧,

或是落户尘世,去跳舞,去打牌去了。寂静的大厅里只在某个角落的天花板下还有一盏灯亮着,相邻的沙龙里没有一丝光亮。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舒夏特夫人今天是单独进的晚餐,没有她的主宰者在场,此刻还没有返回二楼去,正独自呆在阅览室里,因而他也迟迟没有回到楼上去。

他坐在大厅后面那个地方,那里要高出一级,由木柱拱门和正厅隔了开来。他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摇椅里。先前,约阿希姆和玛露霞进行交谈时,

她就坐在那张椅子里前后摇晃过。汉斯·卡斯托普像通常那样抽着烟。

她走进来了。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裙子拖在她的身后。她站在他的附近,手里捏着一封信,在空中挥来挥去,用她小鸟般的声音说:

“女房管员走掉了,请您给我一张信笺!”

今天晚上,她穿了一件很薄的深色丝绸连衣裙,圆形领口,衣袖宽大,带纽扣的接袖刚好到手腕处。他最爱看那个地方。她挂了一串珍珠项链,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出淡淡的光亮。他举目朝她吉尔吉斯人的脸看去,回答说:

“信笺?我没有。”

“怎么?没有?您不高兴、不乐意为一位女士帮忙吗?”她撇了一下嘴,耸耸肩膀。“这使我很失望。你们应该考虑周到和可以信赖。我还以为在您公文包的夹子里会有各种规格的、钉在一起的信笺,按照用途排列整齐呢。”

“不。为什么?”他说,“我从来不写信。给谁写信呢?最多写上一张明信片,当场贴上邮票。我能给谁写信呢?我没有什么人要写信。

我与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已没有一点感情,我失去了平原。在我们的民歌集里有一支歌,它的歌词说:‘我失去了世界’。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好吧,那您至少会给我一张白纸吧,您这个失去了世界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对面壁炉边上一张有坐垫的小凳子上坐了下去,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伸出了一只手。“看来这东西您是有的。”她漫不经心地从给她递过去的银罐里抽出一支香烟,没有说一声道谢的话,

用他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让火光在她俯过来的脸上晃了一下。这种有气无力的“给你”的声音,这种没有感谢的动作,大多是享乐惯了的女人才有。再说,这也是人类的共性和共有的含义:一种可以理解的拿取和给予。他以热恋者的心境暗暗批评了自己,然后说:

“是的,这东西总是有的。的确,我身边一直有这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没有这东西怎么行呢?对吗?如果有人要问这事,我就说这是一种激情。坦率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具有激情的人,但我也有激情,

是一种冷漠的激情。”

“听到您说不是一个具有激情的人,”她一边说一边喷吐出一连串的烟雾,“我感到非常欣慰。再说,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您肯定是那一种人。激情,那是为生活而生活。不过,你们为恋爱而生活是众所周知的。激情,就是忘我性,而你们是为了自然丰富。是的,是这样的。您不了解这是卑鄙的自私自利。有朝一日,你们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吗?”

“喂,喂!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吗?——你说的事,克拉芙迪娅,就这么一般吗?你说我们不是为生活而生活,而是为了丰富自我才这么做的,你所指的具体的和个人的意义是什么?你们女人就是这样接受道德教育的。嗨,道德,你要知道,这就是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争论的一个问题,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一个人是为他自己而生活还是为生活而生活,他自己也不明白。谁也无法弄明白这个问题。我是说,界限是不清楚的。有利己主义的激情和激情的利己主义……我认为,整体上说就是如此,爱情方面也是如此。说我不重视你对我讲的有关道德问题,当然可能是不道德的。重要的是我为能和你在一起促膝交谈而感到高兴,至今还是第一次,你回来后还没有过。我能对你说的是,你手腕处这个贴身接袖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美好,还有你穿的这件丝绸薄长裙,袖管宽宽大大——在我熟悉的你那只手臂上……”

“我走了。”

“请你别走!我会留心当前的情况,留心那么多的人。”

“对一个没有激情的人,我至少要好好地留心这一点。”

“是的,你瞧!你嘲笑我,你责备我,当我……你就要走,当我……”

“如果你希望别人听得懂,请别讲不连贯的半句话。”

“我就完全不该、一点也不该让你练练填空游戏吗?这是不合理的——我是说,如果我没有看明白这里不是事关正义的话……”

“啊,不。正义是一种冷漠的激情。与嫉妒相反,嫉妒肯定会使冷漠的人滑稽可笑。”

“你看见了吗?滑稽可笑。为我的冷漠感情高兴吧!我再说一遍:

要是没有它我怎么活得下去?比如说,要是没有它,我怎么能坚持等下去?”

“什么意思?”

“等你呀!”

“您瞧,我的朋友。我不想指摘您总是那么傻乎乎地对我讲话的样子。您也会感到疲劳的。说到底,我不是个忸忸怩怩的人,也不是爱发脾气的小市民式女人……”

“不,你有病,疾病给了你自由,它使你——别忙,此刻我想起了一个词,我还从未使用过哩!它使你富有天才!”

“关于天才问题,我们还是另一次再谈吧。我不谈这个问题。我只要求一件事,您不要说假话,说我会对您的等待——如果说您等待过的话——做出某些反应来,说是我鼓励了您,您才敢于这么做。您一定要当场对我表明,情况正好与此相反……”

“好的,克拉芙迪娅,我一定办到。你没有要求我等待,我是自觉自愿等待的。我完全懂得,你对此非常重视……”

“就连您的自白也有点不知羞耻。您本来就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

天晓得怎么会是这样的。不仅您在交往时是如此,其他方面也是这样。

就连您的赞叹、您的谦恭也有点不知羞耻。您别以为我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不应该和您搭腔,并不是由于您敢于谈起了等待之事。您还留在这里是轻率之举。您早就应该去工作,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你此刻说的话就缺乏天才了,而且非常保守,克拉芙迪娅。那是一种套话。你要不像塞特姆布里尼那样说,又能说什么呢?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是不会当真的。我不会像我那个可怜的表兄那样匆匆离开的,

你先前说过,他会死去。在他试图到平原地区去工作时,他自己也许已知道一定会死去,他宁愿去死也不愿再在这里疗养。好,他为此去当了兵。我可不是士兵,我是个平民。对我来说,要像他那样就是临阵逃跑,

这是肯定的。纵有严厉的法律规定,我也不愿意到平原去做有益的事。

直接为社会进步服务,这会是对你的病、对天才、对你的洁白手臂和我对你的爱的最大的不知感激和背信弃义。对你的爱在我身上留下了旧疤和新伤。我熟识你的手臂——我得承认,那是在梦中,在一个天才的梦境里,我开始认识你的那只手臂。当然,我绝不会因此要你承担后果和义务,也不会因此而限制你的自由……”

她大笑起来,香烟叼在嘴里,使她那对鞑靼人的眼睛也变小了,身子向木板墙靠去,两只手撑在边上的一张凳子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穿着黑漆皮鞋的脚在晃动。

“多么了不起!啊,我的天呀,真的,我想象中的天才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可怜的小家伙!”

“别这么取笑我,克拉芙迪娅。从我的出身来看,我当然不是一个有天才的人,我更不是一个大人物。上帝知道我不是。我只是偶然地—

—我指的是偶然地——在这个天才的地方被提高了起来……总之,你也许不会知道,这里有一种像炼金术似的密封教育学,一种变体术,使我进入了较高的层次。请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把我提高了。当然,

一个有用的材料通过外部影响升入或变成较高的层次,那它本身先前就必须具有这种品质。至于我本身,我自己最清楚,我因病早已处于死亡的边缘。我在那次狂欢节之夜扮作一位少年,不明智地向你借了一支铅笔。可是,不明智的爱是独特的,因为死亡——你要知道——是个独特的原则,它主要是哲学家讨论的对象,也是教育学的一个原则,热爱这个原则会导致热爱生活和热爱他人。我在楼上那个小房间里就是这样理解这个道理的。我可以对你说,我真是欣喜若狂。生活面前有两条道路:

一条是正常的、直接的、勇敢的道路,另一条路就十分糟糕,它通向死亡,这是一条独特的路!”

“你是一个愚蠢的哲学家。”她说,“我不想说完全了解你那个德国脑袋里混乱不堪的东西,但你所说的听上去还是有人性的。毫无疑问,

你是一个好青年。此外,你是真的迷上了哲学,别人必须给你……”

“你觉得我过于重视哲学了,克拉芙迪娅,是这样吗?”

“别这么自以为是,这样会让别人感到讨厌的。你说你等待过,那是愚蠢的,不应该的。不过,你会因为空等了一场而生我的气吗?”

“这可有点儿太无情了,克拉芙迪娅,对一个怀有冷漠激情的人更不应该如此——你这么无情地和他一起来,对我是残酷的。自然,你会从贝伦斯那里了解到,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但我要告诉你,我只把它视为一个梦境,我的梦境。我允许你有你的自由。说到底,我也不是空等了一场,因为你又到这里来了,我们像以前那样坐在一起,听着你清脆的说话声音。我的耳朵早就熟悉了你的声音,你的手臂还在你宽大的衣袖里。我熟悉你的手臂——当然,你的旅伴正躺在楼上发高烧,是伟大的佩佩尔科恩送了你这串珍珠项链……”

“为了丰富你的自我,你和他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

“请别生我的气,克拉芙迪娅!塞特姆布里尼为此责备过我,但这仅是一种社会偏见。这个人很有钱——看在上帝份上——尽管如此,他是一位大人物!他年事已高——这是真的。尽管如此,你作为女人如此热烈地爱他,我是完全理解的。你非常爱他吗?”

“一个了不起的哲学观点,你这个德国佬。”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但我认为,对你讲我对他的爱情是不人道的!”

“啊呀,克拉芙迪娅,有什么不能讲呢?我相信,只有毫无天才的人才认为人道的开端也是它的终结。让我们心安理得地谈谈他!你热烈地爱着他吗?”

她向前俯下身去,把烟蒂丢进了边上的壁炉里,然后坐在那里,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前。

“他很爱我,”她说,“他的爱使我感到很自豪,使我十分感激地委身于他。你一定能理解,或者说,你并不珍视他奉献给你的友情……他的感情迫使我依从他,甘心为他效劳。我能不这样做吗?你自己去判断吧!我们这种人怎么能无视他的感情呢?”

“那是不可能的!”汉斯·卡斯托普同意地说,“不可能,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忍心无视他的感情,无视他那种担心别人会把他丢在喀西马尼不顾的感情……”

“你并不愚蠢。”她说,一对斜视眼沉思地呆呆看着前面。“你有很好的理智。那种对感情的担忧……”

“用不到多少理解力就看得出你必须依从他,尽管——或者说更多是因为——他的爱一定具有许多令人担忧的东西。”

“一点不错……令人担忧的东西。我很为他担忧。你要知道,许多困难……”她把手抽了回去,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突然,她又蹙紧双眉,抬起目光,问道:

“听着,我们这样谈论他是不是有些卑鄙?”

“肯定不是的,克拉芙迪娅。不,完全不是的。这肯定没有超过人道的范畴!你喜欢这个词,你那么深情地把这个词的音调拉得很长,我经常饶有兴趣地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个词。我的表兄约阿希姆出于他是士兵的原因不喜欢这个词。他认为,它的含义软弱无力,颤抖不已。总的说来,它是漫无边际的猜测,是对宽容的猜测。我坦率承认自己对此也有看法。不过,如果它具有自由、天才和善良的含义时,那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作为范例来引用,这对我们谈论佩佩尔科恩以及他使你产生的担忧和困难是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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