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过去了几个星期。据我们估计,大约是三周或四周,因为我们无法相信汉斯·卡斯托普的判断力和计量感觉。时光流逝,没有发生任何新的变化,它却使我们主人公身上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产生了惯有的固执态度。这个意外情况强使他作出毫无成效的克制,即对那个每当要喝白酒时便自称为皮特尔·佩佩尔科恩的人持克制态度,忍受这个王室的、重要而又不明身份的人产生的干扰——实际上塞特姆布里尼以前造成的干扰更为糟糕。汉斯·卡斯托普的眉宇之间出现了固执而又闷闷不乐的深深褶痕;他从这个褶痕下面每日五次观察那个返回“山庄”的女人,既为能够端详她而感到高兴,又对那个实力人物的存在充满蔑视。她没意识到往昔就像一束斜斜的日光照射在她的身上。

但是有一天晚上,可能是一种没有特别原因的偶然巧合,晚餐后大厅里和谈话室里的聚会比往日更为热闹。奏起了轻松的音乐,吉卜赛人的曲调,是一名匈牙利大学生演奏的。接着贝伦斯顾问也来了,他和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停留了一刻钟,坚持请某个人在小钢琴的低音键上演奏《朝圣者合唱歌》的乐曲。他自己则站在一旁,用一只刷子富于跳跃地敲打钢琴的高音部,充当小提琴伴奏的角色,引得全场大笑不止。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宫廷顾问亲切地晃晃脑袋,显得特别兴奋地离开了聚会的人们。可是,娱乐活动仍继续进行,再次演奏了音乐。在场者都十分愉快,有的边喝饮料边玩多米诺骨牌或是打桥牌,有的在玩感兴趣的乐器,到处都有人在聊天。“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成员逐渐加入到了大厅和钢琴间的各个人群里。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也出现在许多场合—

—人们不会不发现他。他那威严的脑袋耸立在人群之上,以其王室的显赫和重要性盖过了所有的人。那些站在他周围的人本来只被他传说的财富所吸引,不久更被他本人尤其是被他身上的一切吸引住了。他们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兴奋而又忘我地向他点头,被他前额上深深皱纹下面那两只灰白色眸子所吸引,被他长长的指甲和优雅手势的感染力所吸引,却没有对那些令人费解地中断的、含糊不清以至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动作产生些微的失望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去看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就发现他正坐在阅览室里,也就是那个聚会的房间。以前——这个以前是不确定的,

因为叙述者、主人公和读者已不清楚他以前的情况了——他曾在这里了解到人类进步组织的重要情况。现在这里比较安静,只有几个人和他呆在一起。有个人站在一张双层斜面桌旁凑着吊灯的光亮写信;一位女士戴着副夹鼻眼镜坐在书架旁翻阅画报;汉斯·卡斯托普则在面向钢琴间敞开的过道附近,背对门帘,手里拿着报纸坐在一张椅子上。仔细看去,

那是一张套着丝绒罩子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椅子,只有高大挺直的靠背,

没有任何扶手。年轻人把报纸拿在手里仿佛是在阅读,其实并非如此,

而是歪着脑袋在偷听邻室断断续续杂有讲话声的音乐演奏;他的眉毛阴影表明也只是半只耳朵听着,思绪却走着一条非音乐的道路,一条因种种情况使这个年轻人甘愿忍受了长时间的等待,等待到最后竟是可耻地捉弄了他的多刺的失望之路——固执而痛苦之路。在这条道路上肯定已不用多久就会作出判断并付诸实施了:他会把报纸放到偶然放在这里并不怎么舒适的椅子上,经过通向大厅的那道门走出去,离开这个毫无乐趣的社交场合,代之以和玛利亚·曼齐尼一同呆在楼上冷清清的房间里。

“您的表兄呢,先生?”他身后的脑袋上方有个声音问道。在他灵敏度很高的耳朵听来,这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声音,那种略带酸涩甜美的沙哑声听上去特别舒服——舒服的概念正是这样被推到了一个最高的顶峰——那是往昔说过话的那个声音:“好的,不过别把它弄折。”一个富有魅力的声音,一个决定命运的声音。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声音问起过约阿希姆的情况。

他缓慢地放下报纸,微微抬起脸来,让他的脑袋伸高,只有发旋还靠在笔直的椅背上。他甚至闭了一会儿眼睛,但立即重又睁开来,然后乜斜向上,按照脑袋位置给目光指示的方向,朝着某个空间看去。我的天呀,我们想这么说,他的目光几乎具有某些先知的和梦游的成分。他希望那个声音再问一次,但这个情况没有发生。他为此不能肯定,她是否还站在他的身后。过了很长时间,他很迟很迟才轻声回答:

“他死了。他去平原地区服兵役,死掉了。”

他自己发觉,“死”是他重读的第一个词,再次降临到他们之间。

他还同时注意到,当他身后和脑袋上方的声音重又说话时,由于不熟悉他的母语,选择了一些表达同情极简单的词语:

“唉,唉。太可惜了。真的死了吗?埋了吗?多久了?”

“好久了。他母亲把他带到阴曹地府去了,长了一脸‘战时的大胡子’。在他的墓地上曾鸣枪三响,以示纪念。”

“他是受之无愧的。他曾经很勇敢,比起其他人、比起其他一些人要勇敢得多。”

“是的,他曾经很勇敢。拉达曼提斯经常谈起他超人的干劲。但他的肉体想法不一致,耶酥会士把这叫作肉体的反叛。他总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重视肉体的东西,但他的肉体被侵入了不体面的东西,使他超人的热情归于落空。此外,失去自我,毁坏自己,比起保护自我更是品德问题。”

“我发现自己对哲学问题一直还是个废物。拉达曼提斯?他是谁?”

“贝伦斯。塞特姆布里尼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噢,塞特姆布里尼,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意大利人……我不喜欢他。他的思想是不人道的。”——脑后的声音把“人道”这个词念成了“门道”,用相当缓慢和拉长的声调——“他以前的态度很傲慢。”——

这次重音错误地落在了第二个音节上——“他不在这里了吗?我真笨,

我都不知道拉达曼提斯是什么。”

“某种人道主义的东西。塞特姆布里尼搬走了。他、纳夫塔和我,

我们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里谈了许多哲学问题。”

“谁是纳夫塔?”

“塞特姆布里尼的对手。”

“如果是他的对手,我倒真愿意认识一下这个人。——不过,我有没有说过,您的表兄如果去平原上服兵役就会死掉?”

“是的,你有先见之明。”

“瞧您想到哪儿去了!”

沉默了很久。他没有作什么改正。他等待着,发旋靠在笔直的椅背上,以一种先知的目光期待那个声音再次说话,再次不明白那个声音是否还站在他的身后,担心邻室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会吞没掉离去的脚步声。但那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难道阁下就没有去参加您表兄的葬礼吗?”

他回答说:

“没有,在他入殓之前我就在这里向他告别了,因为他脸上已出现微笑般的异状。你无法相信他的前额是多么冰冷。”

“您又这么说了!对一位并不熟识的女士怎么可以用‘你’相称!”

“难道要说人道主义的而不是普通人的话吗?”他也不由自主地把话拉得很长,睡意朦胧的样子,好似一个人在伸懒腰和打呵欠。

“别开玩笑!——您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的,我在这里等待着。”

“等待什么?”

“等你。”

从他的后脑处传来一阵大笑,同时冲出来一句话:“傻瓜!等我!

一定是别人不让您离开。”

“真的。贝伦斯有一次早就恼火地打发我出院了。不过,那会是匆匆地离开,因为除了过去的旧病灶以外——我在小学求学时就有了——

你要知道,贝伦斯又发现了新的,因此我才发高烧降不下来。”

“还一直发高烧吗?”

“是的,还有一点儿热度,几乎一直如此,变化不定,但不是疟疾。”

“隐秘性疟疾吗?”

他沉默不语,扬了扬他那锐利目光上面严峻的眉毛。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

“你去过哪儿?”

一只手在椅背上拍打了一记。

“这么问太放肆!——我去过哪儿吗?哪儿都去了。去过莫斯科,”

——那个声音说的是“默斯考”,和先前把“人道”说成“门道”一样,

也是缓慢地拉长了语调——“去过巴库,去过德国的温泉疗养地,去过西班牙。”

“啊,去过西班牙。那儿好吗?”

“不怎么样。旅行很困难,那里的人一半像胡萝卜。卡斯提尔十分贫瘠。克里姆林宫比那里高山河畔的皇宫或寺院更漂亮得多……”

“是埃斯科里阿尔寺。”

“对,腓力普的皇宫。那是一座叫人受不了的宫殿。我更喜欢卡塔卢尼亚的民间舞蹈,叫萨尔达娜舞,风笛伴奏。我自己也参加跳了。大家手握着手,围着一个圆圈跳舞,整个广场上挤满了人。真迷人,真是好极了,非常富有人情味。我买了一顶蓝色小帽,那里所有的男子和他们的小男孩都戴这种帽子,几乎成了一种非斯帽。我作静卧时戴它,平时也戴它。先生,您可以评价一下,看看它对我合适不合适。”

“哪位先生?”

“坐在这把椅子里的先生。”

“我想是荷兰先生佩佩尔科恩吧!”

“他已经作过评价。他说,我戴这帽子太合适了。”

“他是这么说的吗?说完了吗?把句子说完了让人能听懂吗?”

“哦,看来你的情绪不好。你想听到恶毒的尖刻的话语。你想取笑别人,可他比起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要高明得多,好得多,体贴得多……比起那个好为人师、高谈阔论的地中海国家的人……可是,我绝对不允许别人对我的朋友——”

“你还保存着我的透视片吗?”他以伤感的语调打断了那个声音。

声音大笑起来。“我得好好地寻找一番。”

“我一直把你的揣在怀里。此外,我的床头柜上有个小像框,它在夜里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佩佩尔科恩已来到他的面前。他在找寻他的旅伴,从过道里走过来,站到了他坐着与背后的声音交谈的椅子前面——

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塔楼,紧靠汉斯·卡斯托普的脚前,使处在梦游状态的他也不得不感到此刻必须站起来,以表示礼貌。他吃力地从处于两个人之间的椅子上直起身来——他把身子向边上移动了一些,使得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椅子处于他们的中间。

舒夏特夫人按照西方习俗的要求,给“先生们”作了介绍。她介绍汉斯·卡斯托普,说是以前的一位熟人,上次在这里逗留时认识的;介绍佩佩尔科恩先生时她没有作任何解释,只说了他的名字。这个荷兰人前额上和太阳穴两旁布满了引人注目的深深的皱纹——偶像般的阿拉伯风格的艺术品——苍白的目光注视着年轻人,朝他递过去一只手,宽大的手背上尽是老人斑。汉斯·卡斯托普心想,撇开他长矛似的指甲不考虑,是一只掌舵的手。他第一次处于佩佩尔科恩这位“大”人物直接影响之下。(“人物”——这个词在面对他时自然会出现在你意识中,别人一见到他立刻就会知道它的含义。人们甚至深信,一个“人物”绝不会是另一个样子。)这位六十岁老人宽阔的双肩、红润的面容和满头白发经受了动荡的青年时代的压力;还有那张痛苦得碎裂的嘴,长长的下巴,胡子稀疏地垂挂在圣洁的紧身马甲上。佩佩尔科恩本人非常彬彬有礼。

“先生,”他说,“——绝对如此,毫无疑问。不,请您允许我,毫无疑问!我今天晚上能结识您——结识一位可以信赖的年轻人——我是有意这么做的,先生。我对此倾注全力。我很喜欢您,先生;我——请吧!完了。请您答应我。”

没有提出异议。他的优雅手势太果断了,他喜欢汉斯·卡斯托普。

佩佩尔科恩以暗示的方式表达了这个结论,并通过他旅伴的嘴对内容作了富有启发性的补充。

“我的孩子,”他说,“——一切都很好。不过您认为如何——我要求您好好地理解。生命是短暂的,我们满足它要求的能力,只有一次呀——这都是事实,我的孩子。法则,严—峻—无—情。总而言之,我的孩子,总而言之,好的——”他做出一种富于表情的、听任别人决断的手势,表示拒绝承担别人无视他的提议而犯重大错误的责任。

舒夏特夫人显然已习惯于理解他用半句话表达的愿望。她说:

“很好,我们可以在一起坐上一会儿,也许可以玩玩牌,喝上一瓶啤酒。您看怎样?”她朝汉斯·卡斯托普转过身去。“请您挪动挪动身子!我们不想只有三个人呆在一起,我们必须人多一些。大厅里还有谁?

要有的话您去把他们请来!您再到楼上去叫几位朋友来。我们一定要把同桌的丁富博士请来。”

佩佩尔科恩搓搓手。

“这是绝对的,”他说,“好极了,妙极了。请您赶快去,年轻的朋友!请您照办!我们坐成一个圆形,一边打牌,一边吃东西和喝啤酒。

我们一定会感觉到——我们,这是绝对的,年轻人!”

汉斯·卡斯托普乘电梯到了三楼。他敲开了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的门。费尔格本人又从二楼空气新鲜的静卧厅的躺椅里叫来了费迪南·魏萨尔和阿尔宾先生。他们还在游艺厅里找到检察官帕拉范特以及马格努斯夫妇,在小房间里找来了施托尔太太和克勒费特小姐。然后,

在位于厅中央的枝形吊灯下搭起了一张宽大的牌桌,周围是椅子和小餐桌。荷兰绅士苍白的目光有礼貌地欢迎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共有十二个人就座。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高贵的男主人和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夫人之间。牌和筹码被放到了一边,因为大家同意先享用几道美食。佩佩尔科恩用他意味深长的方式把矮个子女服务员叫到跟前,订了葡萄酒:一瓶年的白葡萄酒,三瓶红葡萄酒;要了此刻能弄到的南方苹果干和蜜饯等甜食。美好的食物端上桌时,佩佩尔科恩搓着手表示欢迎,显得十分高兴;他还尽力以特有的、不连贯的语言表达出这种感情。就他那种一致公认的作用而言,实际上是完全成功的。他把两只手放到那位女邻居的手臂上,抬起矛尖似的食指,有成效地要求大家观看高脚玻璃酒杯里美丽的金黄色葡萄酒,观看玛拉加葡萄渗出来的糖分,观看各种形状的椒盐饼干和罂粟花饼干。他一边称它们是神圣的,一边以那种不容抗拒的优雅手势,把可能产生的任何不同意这个有力词语的异议抑杀在萌芽中。他本是主持这个聚会的第一号人物,但他很快就让位于阿尔宾先生。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是自由享受饮食影响他执行这个职务。

显然,打牌赌钱对他来说是次要的。他认为小赌为宜。他建议,他宣布以五十分的硬币为最低筹码,但对大多数参加者来说,这已是相当大的数字。无论是检察官帕拉范特还是施托尔太太,他们的脸色都交替地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具体地说,当后者面临十八法郎是否出牌的问题时,

便会发生激烈的思想斗争。当阿尔宾先生例行公事般地冷冷地给她甩去一张牌,其高度足以摧毁她的胆量时,她会大声地尖叫起来。佩佩尔科恩却乐得哈哈大笑。

“尖叫吧,尖叫吧,夫人!”他说,“听上去既刺耳又逼真,发自胸腔的深处——喝点酒吧,让您的心脏重新恢复一下力量——”他给她斟酒,也给他的女邻座和自己斟了酒。他又要了三瓶酒,和魏萨尔及内心干涸的马格努斯夫人碰了杯,因为他觉得他们俩最需要振奋振奋精神。

他们的脸色很快就被真正的葡萄酒奇妙地染得越来越红。只有丁富博士是个例外。他的脸色始终是黄的,脸上还有两只煤褐色鼠眼,每当他偷偷地哧哧一笑,眼珠就会嵌进去很深,显示出不可压抑的高兴。其他人也不甘落后。检察官帕拉范特眼睛水汪汪地向命运之神发起挑战,脸色苍白地壮起了胆子,在第一张只有很少希望的牌上押了十法郎,结果赢回了双倍的钱,因为阿尔宾先生上了他手里牌的当,押了双倍的赌注。

这不仅使他本人感到吃惊,还震动了所有在场的参加者。阿尔宾先生也不例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他素以沉着谨慎著称,曾和蒙特卡洛赌场的老板争过胜负,声称他是那里的常客。连汉斯·卡斯托普还有克勒费特小姐和舒夏特夫人也赌兴大增。他们转而玩“轮盘赌”,玩“乘火车”,玩“我的姑母,你的姑母”,玩危险的“积分赌”;桌上不时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声和绝望的惊叫声,愤怒情绪的发泄声和歇斯底里的狂笑声——捉弄人的幸运之神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他们显得真诚而认真。——在命运本身不断变换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发出与此不同的声音。

诚然,不只是也不可能主要是赌钱和葡萄酒使这个小圈子的人内心无比激动,面部绯红,双目圆睁;也不是小圈子的人那种可以称为屏息静气的高度紧张以及对一瞬间的痛苦的全神贯注有如此大的作用;不,

这一切更多地还应归功于那个具有统治者性格的人发挥了作用,归功于他们中的那个“人物”,归功于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是他那只富有表情的手在指挥全局,是他面部表情的伟大奇观,是他前额上深深皱纹下的苍白目光,是他哑谜式的话语及其说服力大家逼进了着魔的境地。他说了些什么呢?一切都是含含糊糊的。他喝得越多,说得越含糊。大家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嘴唇,脸带微笑,抬起眉毛,对他用食指和拇指勾成的圆形表示点头同意;此时,其他矛尖似的手指都耸立在一旁。他那显示王室威严的面部使劲在说话,以不可抗拒的方式为其感情效劳,极大地提高了众人忘我的热情。在场的人早已习惯对自己提出这种奢望。它——这种效劳——超越了某个具体人的力量,至少马格努斯夫人感到承受不了,她已处于要晕倒的危险境地,但坚决拒绝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只要求在长椅上躺一会儿。别人给她前额上敷了一块湿餐巾纸。她在短暂休息后重又回到了赌博圈子。

佩佩尔科恩把她的虚弱归咎于饮食不足。他举起一只食指,用极不连贯的话语表达了这个意思。他提醒大家必须吃东西,要吃得饱饱的,

才能胜任打牌的要求。他给所有在座的人要来了增强体力的点心,肉,

干切肉片,猪舌,鹅脯,烤肉,香肠和火腿——一大盘一大盘丰盛的佳肴美食,四周镶嵌着黄油球、小红萝卜和香菜,活像一座座鲜艳夺目的花坛。尽管他们先前已用过晚餐,个个都是肠满胃涌,仍然发出了对食物的欢呼喝彩。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尝了几口,竟声称这些食物全是“倒胃口的”——表现出统治者一种反复无常的性格,愤慨之情令人惊恐。

真的,当有人敢于站出来保护佳肴美食时,他变得火冒三丈。他那巨大的脑袋膨胀起来,他的拳头敲打着桌子,声称一切全是废话——在场的人尴尬万分,谁也不敢吭声。归根到底,作为施舍者和东道主的他,才有资格对他的施舍物作出评价。

再说,他的满脸怒容如此激愤,也使人感到不可理解,指名道姓地说,汉斯·卡斯托普就是这样。荷兰绅士的脸没有扭曲,也没有缩小,

但又显得如此不可理解,内心里谁也不敢说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慨是与灌下肚的大量葡萄酒直接有关的。激愤是如此猛烈和不可压抑,使所有的在座者都蜷缩起了身子,谁也不敢去吃上一口美食佳肴。只有舒夏特夫人才敢去抚慰她的这位旅伴。她抚摸着他击桌后静卧在桌上的那只掌舵大手,讨好地对他说,可以要些别的东西来吃嘛;如果他需要,厨房里大师傅又能拿得出来的话,倒不妨要一些热菜。“我的孩子,”他说,“—

—那好吧。”他一边吻着克拉芙迪娅的手,一边轻松自然而又不失尊严地从歇斯底里的大发作过渡到温和状态。他给自己和赌友们订了夹心蛋卷——每个人一份香草蛋卷,以便他们能胜任打牌的要求。订菜时他让人给厨房里送去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作为对厨房人员加班的犒劳。

许多盘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上桌来,他又恢复了欢乐愉快的情绪。洋草黄和绿色点缀其间,室内弥漫着黄油和鸡蛋的暖香味儿。大家和佩佩尔科恩一齐享用起来,同时还在他的监视下,随着他毫不连贯的话语以及命令式的优雅手势,对上帝的施舍物表示出全神贯注和热烈的崇敬之情。他让人给全体在座者斟了荷兰的杜松子酒,敦促大家无比虔诚地饮下这杯清澈的液体。室内散发出一种有益健康的芬芳以及杜松子酒醇和的气味。

汉斯·卡斯托普抽起烟来。舒夏特夫人享用的是带嘴香烟,她把一只绘有三架马车飞奔图案的漆烟罐放在自己面前桌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佩佩尔科恩没有批评他的女邻座爱好这种享受。他自己不抽烟,但也不反对别人抽烟。要是没有理解错的话,按照他的判断,烟草消费已经属于过去讲究的享受,保持这种习惯意味着夺走了简朴生活的尊严,对我们的感情力量来说,几乎不可能胜任那些施舍和要求。“年轻人,”他一边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一边用他灰白色的眼睛和优雅的手势追踪着他,

“年轻人——简朴!神圣!完了,您懂我的意思了。一瓶葡萄酒,一份热气腾腾的鸡蛋卷,一杯道地的白酒——我们先完成它,享用它。我们尽情地享受它,我们真正地适应它。在这之前——这是毫无疑问的,先生。完了。我认识一些人,男人和女人,有吸可卡因的,吸大麻的,有吸吗啡上了瘾的——完了,亲爱的朋友!妙极了!别管他们的事!我们不想对此说三道四。可是,简朴的、伟大的、上帝原身的才最重要,对他们简直就是一切——完了,我的朋友。命定,完蛋。他们对这一切仍然是负有罪过的!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完了,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我又忘记了它。——不是在可卡因里,不是在鸦片里,不是保留恶习惯的恶习,而是堕落,罪孽不可能消失,它会依然存在——”他停了下来没有说下去,又高又宽的身子对着他的女邻座,保持着他那极富表达力的沉默状态。他举起一只手指,蠕动着碎裂不齐的嘴唇,上唇是光光的,

红红的,刮胡子留下了三两条伤口,光亮的闪着白光的前额上皱纹线费力地向上拉起,灰白色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汉斯·卡斯托普看见,在这对眼睛里对犯罪行为、对巨大的罪孽、对不可饶恕的无能,闪烁出吃惊的目光。荷兰绅士先前作过的暗示和此刻的惊恐神情,充分表明了这一点。他以一个统治者模糊性格的全部魔力默默无声地指挥着……惊恐,汉斯·卡斯托普暗自思忖着,就其方式而言,也有些像他个人的惊恐,涉及到他本人,涉及到他这个马来王室的人——惊恐,但决不是微量的和小小的惊恐,而是很像某种惊慌失措的恐怖在那儿闪烁了一会儿。汉斯·卡斯托普具有太多令人敬重的气质,以致尽管有种种原因,

诸如他本人对舒夏特夫人的高贵旅伴抱敌对态度,这种观察仍没有能动摇他的信念。

他垂下双眸,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他高贵邻座说的话。

“也许是这样的,”他说,“这可能是一种罪孽——一种缺陷的表现——沉湎于精美食物,轻视简朴的、自然的生活施舍;殊不知它才是伟大的、神圣的。这就是您的意见,如果我没有对您理解错的话,佩佩尔科恩先生。虽然我本人没有想起来,但在您指出后,我本着自己的信念立即同意了您的看法。再说,很少有真正的正义与这种健康的、简朴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可以肯定,大部分人已变得软弱无力,极不专心,

不负责任和过于内向,使他们也不可能会与此背道而驰。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统治者对此大为满意。“年轻人,”他说,“——妙极了。请您允许我——不用再说了。我请您与我一同饮完这一杯,而且要交臂共饮。但这不等于我向您提出改用‘你’来称呼——虽然我正想这么做,但我又想到这么做还有一点儿过于匆忙。我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向您提出这个要求——请您相信这一点!不过,要是您希望并且坚持我们立即——”

汉斯·卡斯托普暗示同意佩佩尔科恩本人提出推迟的意见。

“好,我的孩子。好了,伙伴。一种缺陷的表现——好。好的和可怕的。不负责任——很好。施舍——不好。要求!神圣的女性生活对荣誉和男子体力的要求——”

汉斯·卡斯托普一定是突然发现佩佩尔科恩已是醺醺大醉。尽管他的醉态既严重又丢脸,但他并不认为是可耻的,而是和他高贵的性格融合成一体的了不起的令人尊敬的现象。汉斯·卡斯托普心想,酒神巴卡斯也曾醉醺醺地把自己的身子支撑在他热恋着的女人身上,却没有为此丧失神圣和贞洁。关键是取决于谁喝醉了,是一位大人物还是一位织亚麻布的工人。他谨慎小心,不让自己在尊敬这个山一般重的大人物方面——他的优雅手势已软弱无力,说话时舌头已转不动——有丝毫疏忽。

“亲爱的兄弟——”佩佩尔科恩说。他醉态百出,巨大的身躯傲慢而又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手臂笔直地搁在桌面上,握起松软的拳头轻轻地敲打着。“预计——最早的预计,如果经过再次的深思熟虑——好。

完了。生活——年轻人——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仰面躺着的女人,两个丰满的乳房紧紧挨着,髋骨之间是半展而松软的肚腹,纤细的手臂,肉墩墩的大腿,半张半合的眸子,令人神往而又嘲讽地向我们挑战,要求我们有最大的紧迫感,发挥出我们面临的或者会遭到毁坏的男人性欲的全部精力——毁坏,年轻人,您懂得它是什么吗?感情在生活面前的失败,这是不容宽恕、不容同情和没有光彩的缺陷,应该予以毫不留情的嘲笑与摒弃——完——了,年轻人,吐出来了……屈辱和缺陷是毁灭、

破产和严重出丑的委婉词。它就是终结,地狱般的绝望挣扎,世界的没落……”

荷兰人说话时巨大的身躯越来越向后靠,他的王室脑袋同时向胸前垂了下去,仿佛已经进入梦乡。可是,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却把松软无力的拳头收了回去,往桌子上重重地击了一下,把正在打牌和饮酒的瘦弱的汉斯·卡斯托普吓得神经质地跳了起来。这种奇怪的情况真令他迷惑不解。他敬畏地向统治者看了一眼。“世界已经没落”——这句话就在他的脸上!除去在宗教课上,汉斯·卡斯托普记不起什么时候听到过这句话。他想,这不是偶然的,因为他认识的所有人中间,没有谁说过这样一个该死的词。正确地说,有谁胆敢这么说?矮个子纳夫塔也许对他使用过一次。这是僭妄,是纯粹的废话。这句该死的话在佩佩尔科恩嘴里,显得具有铿锵作响和长号轰鸣般的力量,简而言之,和《圣经》

一般伟大。“我的上帝——一个伟大人物!”他上百次地感觉到,“我遇到了一位大人物,此人是克拉芙迪娅的旅伴!”他自己也醉得够厉害了。

他把自己的酒杯在桌子上旋转来旋转去,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叼着雪茄烟,烟雾使他闭上了一只眼睛。在一个有资格的人说了这句该死的话后,他是否应该闭口不说呢?他粗哑的声音应该说什么呢?可是,

由于他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导师习惯于讨论——他们俩的性格都是民主主义的,尽管另一个拒绝承认——促使他说出了坦率的评论。

“佩佩尔科恩先生,您的评语,”(这是什么话:评语!他对世界的没落作了评语吗?)“再次把我的思想引回到了先前对坏习惯说过的那些话,也就是说,它是对简朴的——如您所说——神圣的、或者如我想说的古典的生活方式的侮辱,即所谓有利于日后的和豪饮的事,是对大人物的生活方式的侮辱,也就是咱们俩中有一个人说过的人们‘沉湎’

于其中的精美食物,另一方面人们又‘献身’于伟大的生活方式,并对之无限‘崇拜’。但在这里,我感到正好是一种借口——请您原谅,我的性格使我倾向于‘借口’这个说法——尽管借口也许并不重要,如同我清楚地感觉到的那样。可见,恶习的借口——正如我们所说——它的基础就是‘缺陷’。您说过这种缺陷可怕,就您所见,它确确实实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但我认为,坏习惯的东西对惊恐不是完全不可感觉的。

恰恰相反,感情在古典生活施舍面前的无能驱使惊恐成为坏习惯,它使一切正义与生活施舍背道而驰,其中也就不存在生活的侮辱或是不需要有生活的侮辱,因为这也完全可以理解为对它的崇拜。就此而言,精美食物正好是令人陶醉和令人亢奋的东西,即人们所说的‘兴奋剂’,是感情力量的支柱和增强剂,因而生活也正好是它的目的和意义。对感情的爱,缺陷对感情的追求……我认为……”

他在说什么呀?说什么“咱们俩中有一个”;这里有一个人是大人物,另一个人就是他自己,这么说不是十足的民主主义的放肆吗?难道他真的敢于把先前的话这么狂妄地曲解为当前的某些占有权吗?此外,

他竟忘乎所以地也想卷入一场同样是十分可耻的对“坏习惯”的剖析吗?现在他也许会看到怎样从这件事脱身出来,因为很清楚,他惹出了十分糟糕的事。

在他的客人讲话时,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身子仍然向后靠着,脑袋垂到胸前,以致人们有理由怀疑汉斯·卡斯托普说的话是否进入他的意识领域。可是,就在这位年轻人迷惑不解时,佩佩尔科恩的身子却逐渐从椅背上竖立起来,越竖越高,达到了他的整个高度;他高贵的脑袋同时也睡得通红通红的,前额上像藤蔓似的皱纹逐渐提高,绷得紧紧的,

一对小眼睛也睁大了,射出两束灰白色的威胁之光。它预示着什么?一场狂怒似乎正在到来,前者只感到了轻微的不悦。荷兰绅士的下唇顶住了上唇,强压下巨大的怒火,从而使嘴角垂挂向下,下巴向外突出。他把放在桌面上的右臂慢慢地提到头部的高度,继而超过了头部,把手握成了拳头,摆出凶狠的架势,要给那个民主主义的空谈家以致命的打击。

后者虽然深感惊恐,但对这位王室成员在他面前展现出的那种有声有色的发怒情景十分好奇和高兴。他一边竭力掩饰自己的惊恐和可能的惊恐,一边赶忙抢先开口说:

“当然,我的说法也是有缺陷的。整个事情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个重要性的问题。我们不能把重要的东西说成坏习惯。坏习惯从来都不重要。精美食物也不重要,但却给人类追求感情提供了一种辅助剂,一种兴奋剂和亢奋剂,其本身属于古典主义的生活方式,具有简朴的和神圣的品质,而不是坏习惯的品质,我很想说,它是一种重要的辅助剂。

可见,葡萄酒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古代具有人道主义的民族就这么说过。是神作出了这个仁爱的发明,人类文明甚至也与此有关。请您允许我这么说。因为我们听说过,种植葡萄和用葡萄酿酒的技术使人类脱离了野蛮状态,达到了文明教养的程度。人们直到今天仍然认为种葡萄酿酒的民族比较有教养,或者说,这些民族认为自己比没有葡萄酒的比基米里人文明和有教养。这肯定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因为人们声称,文明教养绝不是一件理智和言语清醒的节饮之事,更多是与热情有关,与兴奋和振奋精神的感情有关——恕我直言,这不就是要向您提出的问题并且也是您对此事的意见吗?”

瞧这个汉斯·卡斯托普,真是一个机灵鬼!或者,像塞特姆布里尼以其著作家的高雅文体所表达的那样,是一个挺“狡猾的人”。他在与大人物打交道时不够谨慎,乃至有些狂妄——一旦要摆脱困难时重又变得机灵起来。首先,他在危急之际,竟以一套即兴言词十分得体地挽救了醉酒的尊严;其次,他又顺便把谈话引到了文明教养方面,而这是精神可怕的佩佩尔科恩所没有预料到的。他以此对这位具有极大偏见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令他举起了拳头却无法作出回答,终于使自己的态度有了松动和改变。这个荷兰人洪水猛兽般的狂怒手势也缓和了。他的手臂慢慢地朝桌面上落下来,他的脑袋也消了肿。在他有条件的和余怒未消的表情上可以看到这四个字:“算你走运!”暴风雨消失了。此时此刻,

舒夏特夫人插了进来,她提请她的旅伴注意因中断娱乐活动导致的扫兴场面。

“亲爱的朋友,您冷落了您的多数客人。”她用法语说,“您对这位先生倾注了太多的精力。毫无疑问,您有许多事情要和他交换意见。但与此同时,打牌几乎已停止。我担心大家已经玩腻了。我们是否就此结束聚会呢?”

佩佩尔科恩随即把身子转向全体在座的人。一点不错,此刻室内的人显得士气低落,神情冷漠,呆头呆脑,如同一个无人管理的班级,谁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许多人几乎已是昏昏欲睡。佩佩尔科恩立即开始整顿纪律。“诸位!”他举起食指大声叫喊,宛如挥动着一把军刀,又好似一杆军旗,叫喊声就像一位长官为了制止部下溃退发出的“不是懦夫的随我来!”他个人的影响也立刻起到了振奋和集合的作用,大家随之振作起来,绷紧了松弛的表情,对着令人生畏的主人前额上深深皱纹下的灰白色眸子点头微笑。他吸引了所有在场的人。他用食指的指尖靠向大拇指的指尖,让其他手指像钉子似的耸立在它们的边上,以此督促人们再度投入战斗。他像保护和阻挡似的伸出那只指挥员的手,从他碎裂的嘴唇里传出了命令,从他大人物的身体内弹射出来的那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对在座者的情绪起着强制作用。

“诸位——好。肉食,诸位,只有这一次——完了。不——请允许我——‘无力的’,文字是这样写的,‘无力的’,这是说无力胜任那些要求——但我呼吁你们——简单地说,诸位,我呼——吁。你们会对我说:睡觉。好,诸位,妙极了,好极了。我热爱和尊重睡眠。我崇敬它深沉的、甜蜜的、恢复精力的欢乐享受。睡眠属于——您是怎么说的,

年轻人?——属于古典主义的生活方式,是头等的,最头等的——请等一等——最上等的,诸位。您是想指出和提醒‘喀西马尼’那件事:‘彼得把西庇太的两个儿子召来,对他们说:你们留在这里,和我共同守卫。’

你们还记得吗?‘他走到他们那里,发现他们正在睡觉,于是对彼特路说:你们不能和我共同守卫一个小时吗?’诸位,语气很肯定,很迫切,

很激动。‘他去了,发现他们在睡觉,两双眼睛睡意沉沉。他对他们说:

嗨,你们现在还想睡觉和休息吗?瞧,时间到了——’诸位,语气既恳切而又令人感动。”

果然,大家深为感动,感到惭愧无比。他把互握着的两只手放到胸前,搁在细长的下巴胡子上面,侧着脑袋,灰白色的目光因破裂的嘴唇疼痛得要命而显得散乱。施托尔太太在啜泣。马格努斯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检察官帕拉范特看到有必要代表大家,也就是以相当于社会党议员的身份,用低沉的声音对尊敬的主人说几句话,保证大家对他的服从。

他说,这里一定有个误会,在座者全都精神焕发,动作灵活,兴高采烈,

全神贯注地打牌,这本来就是一个美好的、欢乐的、非同寻常的夜晚—

—每个人都是这么理解的,大家都有这种感觉。此刻谁也没有想到要去享受睡眠的乐趣。佩佩尔科恩先生可以信赖他的这些客人,可以信赖他们中间的每一个。

“妙极了!好极了!”佩佩尔科恩一边大声地说,一边直起了身子。

他的两只手松弛了,分开了,伸开双臂向上提起,手心向外,伸得笔直笔直,就像异教徒作祈祷那样。他那了不起的尊容刚才还是痛苦万分,

此刻变得容光焕发,喜形于色,脸上甚至突然出现了一对小小的酒窝。

“时间到了——”他让人给他发牌,又戴上一副角质眼镜,眼镜腿高高耸在他的前额旁。他订了香吧槟酒;三瓶默姆公司的产品,红葡萄酒;

再加上美味的球形小食品,外面涂了一层彩色糖衣,具有又脆又嫩的饼干特性,里面是巧克力和阿月浑子馅,放在花边纸盒里送了上来。施托尔太太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轮流舔着十个手指。阿尔宾先生漫不经心地解开第一只香槟酒瓶塞上的金属圈,让蘑菇形的木塞子发出一声玩具手枪似的爆炸声,冲出装饰美丽的瓶口,射向天花板,继而又按照高雅的传统,在酒瓶外面裹上一层餐巾纸,给大家斟酒。高贵的泡沫润湿了小餐桌上的亚麻布。人们举起高脚酒杯,相互碰杯祝愿,一口气喝下了第一杯。美味的冰冷泡沫在整个胃部扩散发热。眼睛变亮了,打牌中止了,

谁也没有感到有必要把桌上的钱和牌取走。全体在座者沉湎于一种舒适的优闲心境,相互交换一些毫不相干的废话,但却出自每个人提高了的感情世界,在原始的状态下承诺着最美好的事情,但在传递的道路上变成了片断的和不连贯的胡言乱语,部分是出格的,部分是不可理解的。

这情形会使每个清醒的到来者感到既羞愧又恼火,然而所有在座的人却只是付之一笑,因为他们全都昏昏然地处于不负责任的状态。马格努斯太太两耳绯红,意识到生命力正缓缓地流过她的全身,而马格努斯先生看上去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一边把后背靠在阿尔宾先生的肩上,一边举起高脚杯让他斟酒。佩佩尔科恩用他矛尖似的手指做出优雅手势指引大家开怀畅饮,同时关心着后勤供给和运输工作。香槟酒饮完后,他又要来了咖啡,双料浓咖啡,加上“面包”作伴食。还有甜饮料、杏子白兰地、查尔特勒酒、法尼勒奶油和供女士们享用的樱桃甜酒。后来又送来了酸鱼排和啤酒。最后是茶,不仅有中国茶,

也有甘菊茶,不喜欢喝茶的仍然可以喝香槟酒或利口酒,或是喝一杯正统的葡萄酒。荷兰绅士自己就是如此。午夜后,他和舒夏特夫人及汉斯·卡斯托普一同喝了道地的瑞士烈性红葡萄酒,把整个胃冲洗了一遍,

他自己像口渴似的端起杯子直往胃里灌,喝了一杯又一杯。

豪饮一直延续到午夜一时。部分是由于神志麻木和身躯沉重,部分是由于对通宵不眠的特殊乐趣,部分是由于佩佩尔科恩本人的作用,还有对佩特里及其夫人的震慑范例也使人不愿意步他们的后尘,这伙人便得以坚持到底。一般地说,女士们的身体状况好一些。因为,此刻男人们的脸色不是红便是灰白,两条腿伸得笔直,面颊鼓得高高的,女士们却只是不时机械地对着酒杯自言自语,男人们已无力再献殷勤,女士们仍然保持着积极的姿态。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光溜溜的臂肘抵在桌面上,两只手捂着面庞,边笑边对丁富诉说自己前牙在作痛。与此同时,

施托尔太太抬起下巴搁到前倾着的肩膀上卖弄风骚,试图引诱检察官帕拉范特上钩。马格努斯夫人已经有了较大进步,身子坐到了阿尔宾先生的怀里,扯住他两只耳朵往自己身边拉,马格努斯似乎对此有一种轻松之感。有人要求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讲述他的胸膜炎病史,他却由于他的口吃没能讲出来,承认自己失败了,大家一致要求给他罚酒。

魏萨尔还在伤心地哭泣,可能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痛苦。他也因为口吃没有能给大家说清楚,却用咖啡和法国白兰地医治好了心灵的创伤,重新活跃起来。此外,他内心的啼哭以及颤动的下巴沾着的泪水,激起了佩佩尔科恩的极大兴趣。他举起手指,耸动前额像藤蔓似的皱纹,要求大家注意魏萨尔的姿态。“这是——”他说,“这的确是——不,请允许我说:神圣的!把下巴擦干净,我的孩子,用我的餐巾纸!或者——不,

算了!他自己也放弃了。诸位——神圣的!在任何一种意义上都是神圣的,无论是基督教还是异教方面!一种原始奇迹!一种第一流的原始奇迹——最高级的原始奇迹——不,不,还是——”

随着这个“这是”、“这的确是”而来的本该是有启发性和解释性的说明语。他是用明确的、虽然已完全变得滑稽可笑的优雅手势来代替这些说明语的。他的做法是:高高举起他用弯曲的食指和大拇指组成的圆圈,脑袋可笑地侧向一边,令人产生类似面对另一宗教的年长牧师的感情;这位牧师正撩起法衣,以一种优雅的奇特姿势,站在祭坛前面跳舞。

接着,他又把宽大的身躯安置妥帖,用手臂拥抱着邻座的椅背,令人吃惊地强迫大家和他共同领略活生生的、寒冷透骨的黎明,一个寒冷的、

黑洞洞的冬日黎明:台灯淡黄色的光透过窗玻璃反射到室外光秃秃的树枝间,树枝在冰冷而严酷的晨雾里一动不动……他还懂得怎样增强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常印象,使听者为之战栗发抖,尤其是联想到了冰冷的水。

在这种黎明时刻,把一块大海绵里他称之为神圣的水挤到脖颈里,会产生不寒而栗之感。这仅仅是一句题外话,一个专注生活问题的例子,一首令人神往的即兴诗。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要把他迫切的任务和目前的感情迅速转向欢乐度过的夜晚时刻。他也表现出十分迷恋所有的每个能抓到手的女性,不加选择,也不怕失去个人威信。他对矮个子女服务员提出了这类要求。这位残疾女子使他特大的老脸堆起了冷笑的皱纹。他对施托尔太太说了一大堆恭维话,使这个鄙俗的女人把她的肩前倾得更加厉害,忸怩作态达到了要发疯的地步。他要求克勒费特小姐吻他那张撕裂的大嘴,同时又和被冷落的马格努斯太太调情。——所有这一切,并不损害他对那位女旅伴的柔情和忠诚,他常常握起她的手并以一种虔诚的风度拉到自己的嘴上。“葡萄酒——”他说,“女人——这是——这的确是——请允许我这么说——世界的没落——喀西马尼——”

将近午夜二时,突然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老头儿”——指的是宫廷顾问贝伦斯——正在快步向这里走来,使这群失去理智的人顿时大惊失色。椅子和酒瓶同时掀翻在地。人们穿过图书室匆匆逃了出去。

宴饮的突然散伙,使佩佩尔科恩勃然大怒。他扬起拳头,对着那些飞奔而去的“胆小鬼”身后挥了挥。汉斯·卡斯托普和舒夏特夫人告诉他这次宴饮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反正终究是要收场的,提醒他是让位给神圣的睡眠用以恢复精力的时候了。他作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同意他们带领他去上床睡觉。

“扶着我,我的孩子!您扶我这一边,年轻人!”他对舒夏特夫人和卡斯托普说。于是,他们俩扶着佩佩尔科恩沉重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把手臂向他伸过去。他就这样吊在两个人的身上,迈开两条硕大的腿起步了,大脑袋时而倒在年轻人耸起的一只肩膀上,时而又倒向另一只肩膀,不久又把扶着他的一个人撞到边上。他就这样步履蹒跚、

一摇一晃地去安眠了。从根本上来说,让别人这样扶着和带领着回房的方式,可能也是一种国王的奢侈享受吧。不过,他要是感到情况不妙,

看来也会自己走路的。他懒得花费力气去羞羞答答地掩盖自己的醉态,

那样做只有微小的和次要的意义。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的醉态感到羞愧。相反,他就这样一摇一晃地走着,把搀扶他的两个奴仆时而撞向右边,时而撞向左边;他把这视为国王的一种乐趣,为此感到无比快乐。他自己还边走边说:

“孩子们——荒唐——我当然完全不——在这种时刻——你们应该看看——真可笑——”

“真可笑!”汉斯·卡斯托普附和着说,“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尊敬古典主义的生活方式。为了尊敬它,要让自己的身子尽情地摇晃。认真地说……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可是,尽管是这么酩酊大醉,我仍然清楚地知道,送这么一位道道地地的大人物回房去睡觉,是我的特别荣幸。醉态根本不能左右我。就地位而言,我是根本无法与之比较的——”

“哼,你这个饶舌小儿!”佩佩尔科恩说着身子一晃动,把汉斯·卡斯托普一直撞到楼梯的扶手栏杆上,同时把舒夏特夫人拉向自己身边。

很明显,关于宫廷顾问正在向他们走来的传言是一发吓人的空炮弹。可能是疲劳不堪的矮个子女服务员发出的,把这一伙人炸得鸡飞狗跳,四分五散。佩佩尔科恩意识到了这个情况,立即停下来,想要往回走,继续去喝酒;但他身子两边的人好言相劝,他才重新迈步走路。马来西亚的矮个子宫廷仆从身佩白色领带,脚穿一双黑绸鞋,站在套间门前的走廊里等待他的统治者归来。他把一只手按在胸前,躬身施了个礼,

把他的主子接了过去。

“你们互吻吧。”佩佩尔科恩命令说。“然后再吻这位夫人的额头,

年轻人!”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她不会反对您吻她,还会同样地回吻您。在我的准许下,为我的健康而接吻吧!”他说。汉斯·卡斯托普拒绝去吻她。

“不,陛下!”他说,“请您原谅,这可不行。”

佩佩尔科恩身子靠着宫廷奴仆,把额上的皱纹拉得直直的,要求告诉他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不能和您的女友接吻。”汉斯·卡斯托普说,“我真的要去休息了!不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不恰当的。”

此刻,舒夏特夫人也已朝她的房门走去,佩佩尔科恩只得让那个不服从命令的人离去。他还站在那里,耸起额上的皱纹,越过自己和马来人的肩膀,从身后对他看了好一阵子,为这种放肆行为感到十分吃惊;

他身为统治者,恐怕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放肆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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