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始终是一个吸引人去浏览的地方,何况是汉斯·卡斯托普这个人,我们对此更无法进行辩白。他甚至对倾泻而下的流水怀有特殊的爱好,但他还没有去看过弗吕拉山谷森林里景色如画的人工瀑布。他和约阿希姆住在一起时,由于表兄严肃认真的生活态度不得不告假未去。他的表兄不是到这里来享乐的。是他那种求实的观点把他们的视野限制在“山庄”周围的地方。——在他表兄离去以后,如果撇开他的滑雪活动不说的话,汉斯·卡斯托普对当地风景的态度仍然保持着一种十分单调的保守品性,要与他的内心体验和“执政”职责的距离相比,它对这个年轻人当然也不是没有某种刺激力的。不管怎么说,当他们的小圈子—

—只有七位朋友(连他本人计算在内的小圈子)——考虑坐车到前面提及的那个地方去浏览时,他高兴地同意了。

转眼已是五月,按照平原地区天真的民歌说法,这是个欢乐之月。

——山上这儿的空气相当清新,并不令人讨厌。融雪可以视为已经结束。

尽管前几天还下过几场鹅毛大雪,但很快就融化掉了,只在地上还有些潮湿。冬天的积水或是渗进了地里,或是蒸发掉了,连少数地方的残雪也消失了。大自然披上了绿装,意味着在向各种活动的爱好者招手。

最近几周,小圈子的首领——伟大的皮特尔·佩佩尔科恩——身体不适,无论是特别良好的气候,还是杰出医生的或是贝伦斯的解毒药,

都没有能对他恶性发作的疟疾发生作用,从而使这个本来愉快的交往索然无味。佩佩尔科恩一直躺在床上,不仅是疟疾发作得挺厉害,他的脾和肝也有问题。宫廷顾问贝伦斯对站在一旁的那些关心者暗示了这一点。贝伦斯还指出,连他的胃也不正常。即使一个具有坚强性格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排除体力有逐渐消耗殆尽的危险。

这几周来,佩佩尔科恩先生只在进晚餐时吃些东西并喝酒,共同散步时也只走很短一段路就止步了。此外,汉斯·卡斯托普感觉到——我们只在私下说说——小团体的松散令人有某种程度的轻松感。因为和舒夏特夫人的旅伴交杯对饮给他带来了某种痛苦,给他与佩佩尔科恩的公开谈话掺进了同样的“矫揉造作”,掺进了同样的“让道”现象,很像在争夺情人场合的回避做法,从而使他与克拉芙迪娅的交往更为引人注目。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奇妙地改换了称呼。出于同样的原因,或者说出于相反的困境,这种困境约束着他在别人面前和克拉芙迪娅进行交谈,在她的大师面前也是如此,从而由满足的感觉发展成了表面上的双重困境。

于是,去游览瀑布的计划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目的地是佩佩尔科恩自己确定的。他觉得精力充沛,足以胜任这项活动。这是疟疾发作后的第三天,荷兰绅士对别人说他希望好好利用这个日子。尽管他没有到餐厅用早餐,却像最近一段时期经常做的那样,和舒夏特夫人在他的会客室里一道吃了东西。就在进早餐时,跛腿孔西尔格给汉斯·卡斯托普送来一道命令,宣布在午餐后要作一个小时的散步。这道命令又传给了费尔格和魏萨尔先生,也通知了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说将有车子去接他们。命令要求套两辆四驾马车,三点钟出发。

下午三时,大家在“山庄”大楼的门前集合。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在那里等待主人从贵宾室出来。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轻轻地抚摸马匹,马儿用既湿润又乌黑的厚嘴唇从他们平展展的手掌上吃糖块。两位男女旅伴到达大门前的台阶时稍稍迟了一些。佩佩尔科恩硕大的脑袋似乎变得小了一些。他身穿一件稍微旧了的双排纽扣长大衣,戴着圆边的软礼帽,和克拉芙迪娅并排地站在台阶上,两片嘴唇里传出别人无法听见的一声普通问候语,还和朝他们俩走到台阶前去迎接的三位先生握了手。

“年轻人,”这时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还把左手搭到他的肩膀上。“……生活过得好吗,我的儿子?”

“感谢你的问候!你也好吗?”被问的人回答说……

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风和日丽,但大家还是穿上了单大衣,旅游途中无疑会冷的。舒夏特夫人也穿了有腰带的大格子化纤料大衣,还把毛皮领子翻到肩上。她把橄榄色的毡帽飘带系在下巴下面,飘带结垂在一边,使她显得非常迷人,大多数的在场者为此感到很难受——只有费尔格不难受,他是唯一没有迷上她的人。他那无拘无束的态度导致在临时分配座位时几乎被赶出小团体,分到了第一辆马车的背座,位于荷兰绅士和舒夏特夫人的对面。汉斯·卡斯托普和魏萨尔登上了第二辆马车,偶尔可以见到克拉芙迪娅不无嘲讽含义的微笑。

身躯巨大的马来宫廷仆从也参加这次郊游。他来得比主人晚一些,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篮子,盖子下面露出两只葡萄酒瓶颈。他把篮子放到前面一辆马车的背座下面。当他抱起双臂在马车夫边上坐定后,马匹收到了出发的信号。刹车装置放下了,马车从拐弯处缓缓地向下行驶起来。

魏萨尔也注意到了舒夏特夫人的微笑。他露出满口坏牙齿,对他的车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因为您和我同坐一辆车,她在嘲笑您。”他说,“您看见了吗?对,

对,吃亏者不必在意他人的嘲笑。您和我坐在一起生气吗?讨厌吗?”

“请您自重一些,魏萨尔,讲话不要那么刺人!”汉斯·卡斯托普斥责他说,“女人在任何场合都含笑,只是为笑而笑。看见了笑就去胡思乱想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您总是那么关心她呢?和我们大家一样,

您有长处也有短处,例如您演奏《夏夜梦》就十分出色,不是每个人都能演奏得那么好。下次您应该再演奏一次。”

“是呀,您现在十分超脱地和我说话,”这个狼狈的人说,“却不知道您的安慰语气有多么狂妄。您这样只会使我更加自卑。您的话说得多么轻松,居高临下地安慰别人。如果您现在也是可笑地靠边站,就有您受的了。您是处在九天之上。万能的上帝呀,您感到她的玉臂正勾着您的脖子。万能的上帝呀,当我想到这一切,我的喉咙和心胸就会像燃烧似的——您得到了您想要得到的,却故意十分超脱地看着我像一个乞丐似的痛苦……”

“事情并不像您说的那么美好,魏萨尔。我用不着向您隐瞒这一点,

事情甚至非常令人心烦。因为您指责我太狂妄,也许很令人讨厌。您却正在变得使自己令人反感,一再地卑躬屈膝。您就真的那么强烈地爱上了她吗?”

“爱得发狂!”魏萨尔摇摇头回答说,“由于渴望得到她的欲念,我承受的痛苦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想说,我只能说,我会死去的。可是,

这个样子我是活又活不下去,死又死不了。在她离开期间,我开始好了一些,逐渐地忘却了她。可是,她又回来了,天天出现在我的眼前,有时会弄得咬自己的手指,手向空中乱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说不应该闹到这个地步,但又摆脱不开——招来的鬼赶不走。我只有死掉了心绪才会安定下来,可我又办不到——我死掉了又能得到什么呢?要是得到后,死了也高兴。死在她的怀里——太乐意了。要在这之前死去,

太没有意思了。因为生命,它是一种要求,要求生命,我不能反对我自己。这是一个该死的困境。我说它是‘该死的’,只是我的口头禅罢了,

听上去仿佛我是另外一个人。我自己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有些折磨,卡斯托普。谁要沾上了这种折磨,就想摆脱开,而且无论如何想摆脱开,

这是他的目的。可是,对于肉体欲望的折磨,只有在得到了满足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解脱。——否则是不可能的,否则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这是一种安排。谁没有福分,就不会升入天堂;谁有福分,就能见到我主耶酥,就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上帝在天上,这是怎样的一种安排和命运。

一个肉体渴望得到另一个肉体,仅仅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肉体,而是另一个灵魂的肉体——多么奇特啊!仔细看去,仿佛它含羞亲切,别无他求!我可以说,如果别无他求,依我看来,它就是满足的!我要什么呢,

卡斯托普?我要谋杀她吗?我要她流血吗?我只是想热烈地拥抱她!这里肯定也有某种高尚的成分。卡斯托普,我不是畜生,就我的品性而言,

我是一个人!肉体的欲念蠢动不已,它不受限制,也不固定,因此我们称它是兽性。但它会固定在一个容貌姣好的人身上,后来人们就把它称之为爱情。我并不追求她的躯体和她躯干的肉身。在她眼里看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其他什么东西。瞧,很有可能,我并不追求得到她的整个身躯,这表明我是爱她的心灵,我要用心灵去爱她。因为爱情看来就是心灵之爱……”

“您是怎么啦,魏萨尔?您太激动了,天呀,您都说了些什么话……”

“不过,情况正是如此,这又正是不幸之所在。”可怜的人继续说道,“她有一个心灵,她是一个有身躯和心灵的人!因为她的心灵不想知道我的心灵,她的身躯不想要我的身躯。多么痛苦,多么绝望!我的追求就因为这样成了耻辱,我的身躯不得不永无止境地受尽折磨!为什么她的身躯和心灵就不想知道我的身躯和心灵呢,卡斯托普?为什么我的追求对她是一种恐怖呢?我不是一个男子汉吗?我向您起誓,我还是个最慷慨的男子汉。如果她能张开温馨的双臂,我将为她献出我的一切。

她是如此美丽,因为她属于她的心灵和容貌!我会把世界的一切都献给她,卡斯托普。如果仅仅是身躯,不是她的容貌,如果她该死的心灵不想要我,要是没有心灵,我根本就不会去追求她的身躯——这是一个魔鬼设下的困境,我将在其中无止境地受折磨。”

“魏萨尔,静一静!声音低一些!马车夫听得懂您的话!尽管他的头故意一动不动,但从他的背后看得出他在倾听。”

“他听得懂,他在听我说,那就更好了,卡斯托普!那您就又可以看见那种安排和命运的特征和性质了!如果我讲起再生或是……流体静力学,他就会听不懂,一点也听不懂,他就不会听我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因为它不普及。可是,最重大的、最新的和十分秘密的事情,关于肉体和心灵的事情,瞧,它同时又是最普及的事情,每个人都懂,每个人都会嘲笑那个自作多情的人,是他把白天变成了快乐的折磨,把黑夜变成了耻辱的地狱!卡斯托普,亲爱的卡斯托普,请您让我痛哭一场吧,我过的是怎样的白天黑夜呀!每天夜里我都梦见她,唉,就是不会梦见别的什么。我只要想起,我的咽喉和胃部就火烧火燎地难受!每次梦见她总是以她打我的耳光告终,直接打在我的脸上,有时也对我吐唾沫——她对我吐唾沫,俊美的脸也因厌恶变了形。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留下的是汗水、耻辱和快感……”

“哦,魏萨尔,现在我们可以安静一下了,闭上我们的嘴。这是我的建议和我的安排。我不想惹您生气,但我承认,您陷入了极大的困境。

我们在‘山庄’读过一个故事,据说有个人受到了这样的惩罚,说话时从嘴里吐出许多蛇和蛤蟆来。书里没有表明对这个人是什么态度,但我一直认为,这个故事可能是为了叫人不要说话。”

“但说话是人的一种需要,”魏萨尔抱怨说,“是人的一种需要,亲爱的卡斯托普。要是有人处于像我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说话就可以让心境轻松轻松。”

“甚至还是人的权利,魏萨尔,如果您想说的话。可是,有些法律,

我认为在一定情况下不使用它是明智的。”

于是,他们按照汉斯·卡斯托普的安排静了下来。再说,马车也很快到达了香料商人长满葡萄藤的小房子前。他们在这里不用停很长时间,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已经站在路边等着,后者穿了一件已经磨损的皮大衣,前者穿的是浅黄色春季风衣,到处用针缝过,被视为一种时髦。马车掉过头来,大家相互挥手问候。两位先生上了车。纳夫塔作为第四个人上了前面的马车,坐在费尔格的边上。塞特姆布里尼的情绪很高,随口说了一连串笑话,他加入了汉斯·卡斯托普和魏萨尔的行列,

魏萨尔把自己的后座让给了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以游客的姿态漫不经心地坐了下去。

他称赞坐马车是一种享受,身子有节奏地晃动着,眼前景色不断变换,是一种舒适的休息。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表现出父辈般的感激态度,

甚至还轻轻地抚摸了可怜的魏萨尔的脸颊,要求他忘却不讨人喜欢的自我,尽情欣赏光明灿烂的世界。他伸出戴着破旧皮手套的右手边说边指点。

他们的马车行驶得最好。四匹马生着漂亮的白鼻,敦实,滑溜,滚圆,马蹄有节奏地敲打着平整的道路,没有扬起灰尘。道路两边不时出现残存的岩石,缝隙里长出了青草和鲜花。一根根电线杆向后飞快逝去,

长满树木的群山在升高。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幽雅的弯道,继而把它们甩在身后,使好奇心兴趣盎然。遥远的阳光处,尚有积雪的群山部分已变得阴暗下来,有人居住的山谷里悄无声息。摆脱了日常司空见惯的景象,

精神也为之一振。不久,他们在森林边上停了下来,从这里开始步行,

继续这次郊游,直至到达目的地——一个期望已久而先前没有实现的目的,它与感觉器官有着微小的却不断增强的联系。马车一停下来,大家就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响,一种轻微的有时又忽然消失的嘶嘶声、震颤声和咆哮声。大家争相提出区分这些声音的要求,仔细倾听着,脚步也迈不开了。

“现在,”经常来这里的塞特姆布里尼说,“是一个令人胆怯的开端,

那地方在这个季节里是很狂暴的——会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你们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于是,他们开始向森林里走去,路上尽是潮湿的落叶。佩佩尔科恩先生走在最前面,他的旅伴用手臂扶着他,黑色软礼帽盖住了前额,迈着侧向一边的步子。汉斯·卡斯托普走在他们中间,和其他几位先生一样没有戴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侧着脑袋,轻轻吹着口哨,向四处张望。再后面跟着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费尔格和魏萨尔。那个马来人在最后压队,手臂上挽着放有点心的篮子。大家热烈地谈论着森林。

这森林不同一般,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种风景独特、有点异国情调却又阴森可怖的景象,到处长着同一种苔藓地衣,有悬挂的,有承载的,

有完完全全包住的。这些寄生的缠绕物犹如丑陋难看的长须,像软垫似的缠在树干上微微摇曳。人们几乎见不到树上的针叶,有的只是苔藓悬饰——一种沉重的、古怪的变形物,一副令人好笑而又病态的景象。这个森林的日子过得挺不好,患了茂盛的苔藓病,有被窒息致死的危险。

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这支小小的队伍在针叶路上探步前进,耳内听到了逐渐接近目的地的声响,由咕噜声和嘶嘶声逐渐变成了隆隆的咆哮声,塞特姆布里尼先前说过的话得到了应验。

在一个拐弯处,人们看见了介乎森林和岩壁之间的峡谷,瀑布就在那里直泻而下。一旦站到它的面前,听觉作用达到了顶点——轰隆声震耳欲聋。水流垂直倾泻而下,汇成了一处独特的人工瀑布,约有七八米高,面积很宽。瀑布继而从那里像百练似的越过岩壁,冲泻而下,伴随着荒唐的喧嚣声,似乎杂有各种各样强弱不同的声响:雷声,嘶声,吼声,沸扬声,吹奏声,噼啪声,爆裂声,轰隆声和钟鸣声——确实会使人失去知觉。游览者从滑溜的岩壁走到瀑布跟前就近观察,完全置身于湿漉漉的雾气之中,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水珠溅向身上,轰鸣声充塞于耳。大家惊恐地相视而笑,摇头不止。这里宛如演出声势宏大的闹剧,

泡沫和轰鸣的永久灾难。巨大而发疯似的咆哮声使在场者变得愕然,感到惊慌,造成听觉错乱。人们以为听到了从身后、从上方、从四面八方传来恐吓的和警告的呼喊声、喇叭声和粗鲁的男子声音。

他们簇拥在佩佩尔科恩先生身后——舒夏特夫人也在其他五位先生中间——和他一同朝湍流看去。他们没有去看他的脸,却见到他摘下头上的帽子,裸露出白色火焰般的脑袋,扩展胸腔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大家只能用目光和手势相互示意,因为即使直接对着耳朵大声喊叫,话语也可能会被雷鸣般的瀑布冲击声所淹没。他们的嘴唇无声地表现出惊讶和赞叹的形状。汉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相互点头约定,从他们置身的峡谷底部登上高处,到上方的小栈桥那里去欣赏瀑布。

道路是不舒适的:一排在岩壁上开凿成的狭窄而陡峭的石级正好通向森林较高的地方。他们先后爬了上去,站在栈桥上,高悬于拱形瀑布的上方,靠着栈桥中部的栏杆,朝下面的朋友们挥手。他们继续走过桥去,

费力地从那里往下走,到了疯狂瀑布的另一边。下面这个地方也有一条桥通过瀑布。他们重又和留在下面的人回合在一起。

此刻发出的手势是有关享用小点心的事。从几个方面发来的手势表明,为此目的必须离开这个喧嚣的地方,减轻听觉器官的负担,不要像聋子和哑巴那样在露天进食物。但是,他们一定也认出了佩佩尔科恩的意思是反对这么做。他摇摇头,一再用食指指谷底;他把裂开的嘴唇吃力地拉成两片,透出“这里”两个字。有什么办法呢?他是这类“政府”

事项的主宰者和指挥员。他那大人物的重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和往常那样,即使他不是活动的主办人和大师,也不能违背他的意图。这种地位的人从来都是武断的和独裁的,并将万世流传和继承。荷兰绅士要面对瀑布和在雷鸣般的隆隆声中吃点心,这是他势不可挡的固执意志。谁要不吃完就想离开,那就得留下来。大部分人对此都不满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见已没有可能人性地交换意见,也不可能进行民主辩论或是争论,便把一只手甩向脑袋上方,作了个绝望的和听天由命的手势。那个马来人赶忙执行主宰者的命令。他带来两张折叠椅,打开来放在岩壁旁,供荷兰绅士和舒夏特夫人坐。然后他把篮子里的东西搬出来,放到他们脚前的一块布上去:咖啡用具,玻璃杯,热水瓶,糕点和葡萄酒。

大家挤上前去分配食物,然后坐到圆石上,坐到栏杆上,手里端着盛了热咖啡的杯子,膝盖上放着糕点盘子,在一片咆哮声中默默无声地吃了起来。

佩佩尔科恩翻起大衣领子,把帽子放在地上,用有标记图案的银杯喝波尔图葡萄酒,连喝了好几杯。他突然开始说起话来。一个多么奇特的人!连他都不可能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别人就更不会听到他发出的没有声音的音节。可是,他右手拿着酒杯,却举起他的食指,继而伸出左臂,手掌斜着向上。别人看到他一边说话,一边摆动那种国王似的脸,

嘴里说的话却没有声音,仿佛是在对着真空讲话。大家脸带微笑,不自在地注视着他,只盼他很快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但他仍在继续说话。他一边做出迫使别人注目的优雅手势,对着吞没一切的咆哮声说话,同时又绷紧前额的线形皱纹,睁大一对疲惫而苍白的小眼睛,轮换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使被叫唤者不得不抬起眉毛,朝他点点头,还要张大了嘴,把握成空拳的手放到耳旁去,仿佛这样会使无可救药的事情变得好一些。此刻,他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酒杯,长及脚跟的大衣弄得皱巴巴的,大衣领竖了起来,头上没有帽子,高高的、偶像式皱纹的前额上方是一圈白发。他站在岩壁旁,晃动着大脑袋,像教训人似的把矛尖般的手指组成的圆圈举到面前,准确和引人注目的手势伴随着无声而含糊的祝酒辞。大家从他的手势认出了含义,从他的嘴唇动作认为听到了他惯常说的一个词:“妙极了!”“完了!”——仅此而已。人们看到他的脑袋垂向了一边,裂开的嘴唇痛楚不堪,一副受苦受难者的景象。

接着,大家又看到丰满的酒窝红润起来,柔弱无力的恶作剧,撩起飞舞的长袍,异教祭师的神圣陋习。他举起酒杯,在客人们的面前晃了一个弧形,两三口就喝个精光,杯底也翻了过来。然后,他把杯子递给那个马来人,后者把一只手搭在胸前,接过了容器。他发出了开拔的信号。

众人对他鞠躬致谢,立即遵命行动。蹲在地上的人腾地跳了起来,

坐着栏杆的人走了下来。瘦小的马来人歪戴着帽子和皮领,收拾好剩余食物和餐具。大家按照来时的顺序从潮湿的针叶路往回走,穿过被苔藓搞得无法辨认的森林来到大道,两辆马车就停在那里。

汉斯·卡斯托普这次上了大帅及其旅伴的那辆车,在善良的费尔格——他已不记得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边上坐了下去,位于那对伴侣的对面。归途上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佩佩尔科恩坐在那里,手掌搁在旅行毛毯上,毛毯盖住了他和克拉芙迪娅的膝盖。他的下颚垂吊了下去。

在马车越过铁路轨道和小溪之前,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下了车,告别走了。魏萨尔独自坐在第二辆马车里,越过拐弯处径直驶到“山庄”大楼的前面,然后大家分手而去。

当天夜里,汉斯·卡斯托普由于自己也不明白的内心待命状态而睡得很不安稳。因此,在这个夜间十分宁静的“山庄”大楼里,只要有轻微的异常现象,诸如悄悄进行的叛乱行为,远处走路不易察觉的震动,

就足以使他猛然醒来,坐到枕头上去。果然如此,午夜二时过去不久,

当有人走来敲他的房门时,他已醒来很长时间。他立即应声回答,毫无睡意,沉着镇定,精神抖擞。那是大楼雇用的一个女护理员,说话声音很高,很不沉着。她是受舒夏特夫人的委托,来请他立刻到二楼去。他睡意全消,表示立刻照办。他跳起身,迅速穿好衣服,用手指把前额的头发掠了回去,然后不急不慢地走下楼。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不如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发现通向佩佩尔科恩的会客室门敞开着,通向荷兰人寝室的房门同样开着,室内灯火通明。两位医生,女护士长封·米伦冬克,舒夏特夫人和宫廷仆从爪哇人已在那里。后者今天的衣着不同往常,而是穿了一种民族服饰:上身是润条衬衫似的上衣,袖子又宽又长;下身不是裤子,而是礼服大衣;头上是圆锥形黄布帽,还佩着一个护身符胸饰。他交叉了手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皮特尔·佩佩尔科恩仰面躺在左首床上,两手伸得笔直。汉斯·卡斯托普走进房间,看到这个场景,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舒夏特夫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床头的一张凳子上,手指埋在下唇里,眼睛看着她的旅伴。

“晚上好,年轻人。”正在和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及女服务员说话的贝伦斯手摸苍白的小胡子,痛苦地点点头说。他的白大褂胸袋里放着听诊器。他只穿了一件没有领子的绣花睡衣。“没有救了,”他低声补充说,

“什么办法都用过了。您用内行的眼光看看他吧,一切医学手段全用上了。”

汉斯·卡斯托普踮着脚尖走近床前。马来仆从的眼睛在身后密切注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脑袋没有转动,因而只能看到他的眼白。

汉斯·卡斯托普在眼梢里注意到舒夏特夫人并不关心他的到来。他以一种往常的姿势站在床边,踮起一只脚,两手放在小腹处,侧过脑袋,恭敬而沉思地观察着。佩佩尔科恩盖的是红绸布,像汉斯·卡斯托普往日见到的那样穿着羊毛衫。他的两只手已呈暗蓝色,脸庞的一部分也是如此,虽说脸部表情没有变,但已大大变形。高高的前额上方周围都是白发,四五条沉思似的深深皱纹横贯前额,然后在两边太阳穴的直角处挂了下来——一种常见的毕生紧张劳累的象征——继而又在安静下垂的眼睑处突了出来。撕裂的嘴唇痛苦地微微张开。暗蓝色表明血液循环突然受阻,是中风式的生命功能剧烈受阻。

汉斯·卡斯托普一动不动地静默了片刻,表明情况已无挽救的余地。

他迟迟疑疑地没有变换姿势,期待那位“遗孀”叫他一声。由于毫无动静,他想暂时不去打扰她,转身向站在他身后的在场者扫视了一遍。宫廷顾问贝伦斯的脑袋朝会客室方向示意。汉斯·卡斯托普跟随他往那里走去。

“自杀吗?”他压低声音内行地问道。

“那还用说!”贝伦斯一挥手答道,继而又补充说,“已成事实,没救了。您在时髦的服装店看到过这东西吗!”他一边问,一边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只皱巴巴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样小东西。他把它递给年轻人看……“我还没有见过,但值得一看,真是学无止境呀!可说是任性而又点子多。我是从他手里拿到的。当心!要是滴到您的皮肤上,立刻就会出现烫伤的泡。”

汉斯·卡斯托普把这个神秘的东西在手指间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它由金属、象牙和橡胶制成,外观十分奇特。它有两个弯下来的锃亮的金属叉尖,异常锋利,中间是一圈镶金象牙,两个叉又可以内外稍作移动,

具有一定程度的伸缩性,直至放进气球似半硬的黑色橡胶套内。整个东西只有几英寸大。

“这是什么?”汉斯·卡斯托普说。

“这是,”贝伦斯回答说,“一种有机针尖。或者说得通俗一些,是一种眼镜蛇牙齿的机械复制品。您听懂了吗?——您似乎还没有听懂。”

他说。“这些都是牙齿,体积极小,用发丝管——一种极其精密纤细的管子——串了起来。您可以从前面针尖的上部清楚地看出它的出口。这些小管子在齿根部当然是开口的,它们和橡皮嘴在中间象牙内的通道连在一起。咬人时牙齿稍微向里缩进去,这是为了给储液器加压,把液体压进管子,从而在针尖插进肌肉的一瞬间,针剂已经射进了血管。谁都看得出来,它十分简单,只要知道用法就行了。也有可能是按照他个人的意见制作的。”

“一定是这样的!”汉斯·卡斯托普说。

“其中的液体并不多,”宫廷顾问接着说,“由于剂量不足,肯定用了替代物。”

“甘油。”汉斯·卡斯托普补充说。

“是呀!到底是什么,我们还会搞明白的。这件事令人感到惊讶,

肯定有些值得让人研究的东西。我们是否可以指望房间里的那个外国人会把详情告诉我们?他今天夜里值班,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我认为,这是动物性和植物性的化合物——无论如何,是头等的好东西,其作用一定十分出色。一切情况表明,他的呼吸立刻就被封住,麻痹了呼吸道。

您要知道,这是快速窒息而死,看上去既无挣扎,也没有痛苦。”

“仁慈的上帝!”汉斯·卡斯托普悚然说,叹了一口气,把那个恐怖的小东西交还给宫廷顾问,走向那个卧室去。

此刻,只有马来人和舒夏特夫人还在室内。这次走近时,克拉芙迪娅朝他抬起了头。

“您有理由让我派人把您找来。”她说。

“这是您的好意。”他说,“您做得对,我们是亲密的朋友。我内心深感惭愧,不得不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咽气时您在他身边吗?”

“他断气后仆人才来通知我。”她回答说。

“他是有地位的人。”汉斯·卡斯托普重又开口说,“他把感情对生活的无能看做是宇宙性的灾难,是对上帝的侮辱。您一定也知道,他还把自己视为上帝的成婚器官。这是国王式的愚蠢……一旦受到疾病的侵袭,他就会敢于这么做。这话听上去既粗俗又不尊重,但它作为正式的祈祷语还是庄严的。”

“这是一种愚蠢,”她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我要对他否定是不可能的,克拉芙迪娅。因为我拒绝在他面前吻您的前额,他猜出了咱们俩的关系。那时,要在他面前吻您更多是象征性的,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不过,您能允许我现在这么做吗?”

她把头朝他移近一些,闭上了双眸,仿佛是个小小的示意。他把双唇贴在她的前额上。马来仆人侧过他的褐色眼珠,监视着这一场景,因此只能看到他的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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