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得如何宽敞的木屋里,燕陆离把剑放在桌上,捻灯照明。火光跳动下的素王剑显得恬静、淑婉,剑柄与剑鞘上雕刻有繁密的符纹,又带着一份神秘。手掌轻抚间有怡人温度传来,在这冬季寒冷的夜里,像是一位爱子如命的母亲默默凝视。
“母亲……”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他深吸口气,仰头使劲眨眼,又憋回去了。
“谁?!”他忽然握剑,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屋中仅有一盏煤油灯,这在算不得如何富裕的农家里已经孰为不错,然而还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就在刚才,燕陆离听见门外有一阵轻微的响动,但他随即想起,老丈的西南屋里还拴着一条乌黑猎狗,难道是它发出来的?
在入住这户农家之时,燕陆离已经把四周的情况摸了个遍,以绣衣使特有的警觉,要确定环境安全才能放心。这户农家一共有四间屋子,此时老丈一家睡在西屋,东屋有两间,作为客房已经被他和赵念湄分了。房屋的背后有一块小土坡,小土坡旁边是棵差不多有老丈一半年岁的老梨树,枝叶茂密,在燕陆离看来,那里最适合藏人了,可以把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
燕陆离一直都觉得自己缺乏安全感,从小就只有老夫子保护自己,但那老头儿按他自己吹嘘的是“上懂天文,下知地理”,但论起打架来实在是不够看。后来进入承案司,前几年做的都是整理卷宗工作,后来好不容易被选入有实权可直接抓捕的行列,一年不到就被同袍出卖。他平时也算老实,不与人为恶,也喜欢结交朋友,自认为没有得罪谁,到现在为止,燕陆离都没有想明白这是何原因。
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和自己的身世有关,但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年的燕王府又发生了什么?
“看来只有等机会上西蜀剑阁探一探了。”燕陆离摩挲着手里的引荐令,入手很沉,也不知是由何种材料制成,那是去西山的路上苏衍交给他的。
“观天阁?又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燕陆离刚把引荐令放入包裹中,就听见门扉轻叩,赵念湄在门外问道:
“燕公子,睡了么?出来走走吧。”
燕陆离知道她有话要说,事实上,他肚子里也有诸多疑问。他答应一声,打开门走了出去,来到院中。
她此时换上了一身轻薄衣衫,夜风一过,裙裾飘飞。不知是不是今夜月光太过明亮,燕陆离觉得她若隐若现的身体在发出朦胧白光。他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之前西山里遭遇的一切恍若梦境,要不是眼前真真切切的站着个人儿,他会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做了个梦。
他站在她身后,见她半天不语,便开口说道:“赵姑娘因何不乐?”
赵念湄听见他说话,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转过身来时已是泪眼涟涟。燕陆离见她作势要福礼,心头一惊,连忙将她止住:
“赵姑娘这是作甚?”
她擦了擦眼,语气幽深:
“燕公子此番救我于水火之中,若无燕公子,我还不知要沉睡多少年,或许时光荏苒,就再也醒不过来也说不定,只要公子不嫌弃奴家,今后愿给公子为奴为婢……”
说话间,赵念湄已经将自己的身份转换过来,语气谦卑。燕陆离听这话听得手足无措:
“咳,就、就为此事?我也是机缘巧合,实在算不得怎样,在下何德何能要你做奴婢?况且姑娘如此貌美,今后追求之人自不在少数,何必委屈自己……”
燕陆离有些语无伦次,见她神情黯然,怕她想太多,便说道:
“以后就以朋友相处如何?”
赵念湄偷瞧见他慌张的样子,噗嗤一笑,哪还有刚才郁郁寡欢的模样。燕陆离见她笑了,挠头也跟着傻笑,刚才紧张尴尬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他走到她身边,指尖挑起院内盆植枯败枝叶,问道:
“生生死死,缘起缘灭,姑娘又何苦执念于过去?”
赵念湄螓首轻侧,见他长睫毛下的双眼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之前没太仔细看,现在发现他一身青白麻衣劲装,梳着公子流云髻,剑眉星目,竟然也是一位翩翩少年。大概是之前的苏衍夺走了他的辉光吧,她平复怦怦乱跳的胸口,鼓嘴吹气,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脸蛋儿红扑扑的。于是她哪里注意得到面前的这位少年说话的语气怪异,只得有些慌张地说道:
“夜、夜里寒凉,我先回屋了~”
“呃?”
燕陆离转身便见道靓影一闪即逝,摇头苦笑,对着刚才的那株枯植喃喃自语:
“燕陆离,你又何必执著于过去?路的尽头,便是死地啊。”
第二天清晨,两人洗漱完毕,便踏上了归途。走之前,燕陆离从包裹里取出二两银子给了老丈,算作借宿花销,尽管这二两银子被老丈百般推辞没给出手,但燕陆离在走之前已经放了三两银子在木桌上,只要他二老回去便能见到。
掂了掂明显变轻许多的钱袋,燕陆离愁上眉梢:
“之前做绣衣使,月响也就二十几两官银,这几天快花了一半了,唉,真是花钱容易挣钱难呐,等回了观天,就出去找点儿活计,咱也不能只吃人白饭!”
赵念湄在旁边听见他抱怨,好奇问道:
“嘻~你会做什么?”
“这……”
燕陆离想了想,以前在书院,夫子精通骑、射、乐、书、数,他骑术精湛,自从被夫子抱上马,那马儿无论多烈立刻就温顺了,箭术稀松平常,他也没什么兴趣,后面三类,除了书法被夫子逼迫日日练习不缀,其他两样都实在是没得谈了。难道要去赛马?还是去卖字儿呢?
燕陆离使劲甩头:“管它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转过几条街,终于见到了观天阁气势恢宏的朱门,只是此时观天阁门前正围着一群人,喧哗嘈杂,热闹非凡,其中两人还坐到了门前的石狮头上,满脸的不服气,那俩门童急得脑门冒汗,在下面苦苦劝说两人,要不是因为那张字条,恐怕早就请护院来轰人了。
其中一名门童吞下口水湿润下干燥的咽喉,只得再次念叨那句说了不下五六次的话:
“我阁已经易主,一切都要等新主人回来方可定夺”
左边石狮子上体型较胖的人哼道:
“人是你们请来的,来了又不认账,这算哪门子道理?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对!对!你当那胖子好欺负不成?!”右边石狮上体型较瘦的人嚷嚷道:“嘿,街坊邻居们来看一看了啊,堂堂观天阁居然想赖账了哎,还‘观尽天下大势,补全万物盈缺’,啊呸~都来看一看了啊,咱是有理有据,白纸黑字呵~”
……
“嘿,还真是,笔迹都和这门联一模一样,是出自观天阁没错。”
“王瘸子,你就这么确定?现在公文都有造假的嘞,就笔迹,哼~我都能模仿!”
“何半桶,你还真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噢……”
“咳,你们莫争了,别个观天阁易主了,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就看这个新阁主了。”
……
燕陆离不曾想还没入得观天阁的大门,就遇见了这档子事。抬眼一瞧,嘿哟喂,这不是庄安贤和尹小凡嘛,他俩怎么来了。他有些局促地走上前去,一把将他俩拉下来,连问怎么回事。
庄安贤被一下子拉到地上,满肚子的火气,正想开骂“是谁屁股上没长眼呢敢动老子?!”,转头便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即嬉皮笑脸地大声道:
“哎呀,老大回来了!”说完还一个劲儿地朝尹小凡使眼色,那意思是快别蹦跶了,这人都回来了。
尹小凡经过刚才那番口水仗,显得有些停不下来,正打算说话,观天阁的门童已经将管家叫了过来,所以他干脆就对着两人连珠带炮地把事情交代清楚,最后把那张字条“啪”地一下摊在手心,口中连喊“你看你看,是你们观天阁的吧?!”
燕陆离对观天阁出的笔迹私印不太清楚,管家沉着冷静地接过字条,仔细查验一番,说道:
“确是出自观天阁无疑,且是上任阁主出具的私令。”
燕陆离皱眉道:“那依老人家您看,此种情况应当如何处理?总得给我兄弟们一个交代。”
管家大约四十出头的模样,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衣布衫,不知为何,尽管观天阁掌握着秦州里大大小小不少的酒肆、客店、赌坊等,可谓是日进斗金,但观天阁里的人从上到下穿着都十分朴素,不过在燕陆离眼里,苏衍是个例外。这让他对观天阁的印象很好,也觉得这位管家能将此事处理妥帖。
只见管家看着燕陆离,满脸笑容,鞠躬到底,问道:
“阁下便是燕陆离,燕少侠吧?”
燕陆离想起了那块令牌,拿出来递给他,答道:
“正是。”
管家接过令牌后,脸色一肃,双手将令牌拖住,恭谨地跪下去:
“恭迎阁主归山!”
他身后的两位门童也立即跪下,整个观天阁内响起同一道声音:
“恭迎阁主归山!”
燕陆离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庄安贤瞪着双眼,张大嘴巴,一会儿看看跪在地上的管家,一会儿看看脸色不怎么好看的燕陆离。尹小凡则摩擦着长出青涩胡渣的下巴,沉默不语。赵念湄在一旁浅笑盈盈,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燕陆离将令牌放入腰间,用明显颤抖干涩的声音说道:
“诸位,请起。”
这一天,秦州城里热闹非凡。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谈论这位新来的阁主,更有不少豪阔子弟一掷千金入观天阁听曲儿看戏,只为一睹新阁主到底是何方神人。在他们眼中,观天阁实际上就是一个文人士子们的汇集地,虽然它不是暖阁红帐,但设宴喝酒、听曲观舞、游戏玩耍都是极好的去处。在那儿,只要你运气足够好,俏丽红闺可遇见让自己脸红心跳的公子哥儿,士子可结交上位,文人吟诗三百首,可换红倌儿一回眸。
但这只是世人眼中的观天阁,真正神秘的,是从不许外人踏足的后院。
燕陆离接掌观天阁后,才发现有这么一个地方,被江湖中人称之为“武林第一秘院”。事实上,江湖人不知后院所址、不知后院所型、不知后院有多少高手坐镇,因为凡是擅闯的,都化作了东南角一株海棠花的雪白肥料。
后院建造在湖水之傍,红木黛瓦,长栈琉亭,春之花、夏之木、秋之水、冬之雪在此汇聚一堂,远山静谧,宫灯常亮。燕陆离行走其中,浑然忘我,难以想象这竟然就是江湖之中人人为之胆寒的后院。
后院所司之职,便是天下各种情报收集。大到天子朱令、仙人化劫,小到邻里纠纷、狗走猫失。无人知晓如此浩繁的卷宗如何进行搜集、整理、筛选、归档,因他们不知在这后院之下是广阔无垠的地下密室。
燕陆离沐浴之后,躺在摇椅内听密宗总管汇报观天之内的巨细情况,手旁是一鼎小火炉。
后院是为观天密宗,外院是为观天阁。燕陆离在处理秘务之时,后院之人都会称他为宗主,在对外之时则称阁主。但无论是外院还是后院,密宗总管告诉他,都隶属于西蜀剑阁。并且,据他所讲,类似的后院天下还有十几个,这些后院,都是江湖中人日夜想要刺探的地方,又都是他们日夜惊醒的所在。
燕陆离双手交换着在小火炉上炙烤,手心冒出的冷汗不断蒸发。他俯身看了看正烧得红旺的炭石,对那位密宗总管说道:
“炭石不够,再去添些来。”
待密宗总管领命而去,他望着眼前微起波澜的湖面,叹道:
“知多才易忧,无知亦是福啊。”
两位跟随而来的女子以及王秦林、庄安贤和尹小凡都被安排在了观天阁外院中。观天阁内,下人数量浩大,处事自有一套准则,因此燕陆离这位真正的阁主反而没多少事。在经过一上午的大概了解后,燕陆离便来到了几人的住所。
燕陆离接过万福儿管家手里的缶器,轻叩瓮缶,庄安贤便率先屁颠屁颠地跑出,接着尹小凡和王芪可、赵念湄都从各自屋内出来。
庄安贤十分兴奋,搓着肥嘟嘟的大手,笑道:
“行啊,老大,这才几天不见,母猪都上树了~”
燕陆离直接将手里的瓮缶扔去,却被他轻易躲开,笑骂道:“滚!”
尹小凡不语,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事情。王芪可则扭扭捏捏地不敢瞧他。赵念湄嘻嘻一笑:
“陆离,叫我们出来是要去哪里玩么?”
燕陆离笑着摇头,说道:“不对,再猜。”
众人都猜了几个,庄安贤说“这是阁主大人要请我们出去吃大餐了”,王芪可掩嘴轻呼道“这里能做烤鸡腿吗?”,只有尹小凡依旧沉默不语,和燕陆离对视一眼,不确定道:
“莫非……”
燕陆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点头道:
“不错,去杀人。”
云澜城。
叶念之一把扯下纱帘,露出墙上的画。
画上丹朱描摹,面如芙蓉眉若柳,眼眸深深,婉转温柔,那是叶念之自她离开后请城内最好的画手描绘的,这幅画,改了又改,但他依旧觉得怎么也填不满心里的空洞。
他伸出手,指尖轻抚过她的脸庞。他深吸口气,挥手一拂,画上波纹流转,画上的人瞬间活了过来,波光流转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脸色也显得越来越苍白。
随着“嗡”的一声轻响,画上美人终于突破了纸面的束缚,飘飞到了大殿之中。她像天上最轻灵的飞鸟,玉足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飞奔,腰肢旋转,翩翩起舞。
叶念之呆呆地望着她,良久才回过神来,取下腰间的翠笛,以歌相伴。
“枕小衾薄,一夜长如岁,别离是苦,相思亦成疾……”
歌声缈缈,舞步跹跹,随着歌声渐歇,那妙曼的光影也随之淡去。叶念之放下唇边的翠笛,怔怔出神。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帝都如何?天道又如何?即使身粉骨碎,我也一定要救你出来!”
“难啊,难!你小子放不下她,又何必扯上我?”不知何时一位揣着烟杆的男子出现在了他身后。
叶念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转身对他笑道:“二叔,除了你,谁还能帮我?”
男子将烟杆在布鞋底磕了磕,正想重新点火,看了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将烟杆揣回腰间,说道:
“呵,凭你的资产,那个江湖好手请不到?说到底,还是你小子疑心太重,怕死。”
叶念之叹口气,点头道:
“你说得对,我怕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徐桓咳嗽两下,脸色一肃,说道:“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叶念之也认真起来,稍作思虑,便问:“他有动作了?”
“不错,就在今日。”
“能成吗?”
“那条狗不足为虑,但后面还有狼。”
“谁来了?”
“天罗狱下堂巫马俞懿。”
叶念之想了想,看着殿外风起云涌的天空,冷笑说:
“此事我们不该出手,他若不再争气,也只能作为一枚弃子。”
一团阴云飘过,时而如龙,时而如虎,里面似乎藏了个人,正望着脚下的众生咧着嘴笑,那些奋力挣扎的人儿,真是显得可悲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