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已经跟随马车行了三天,终于见他们在观天阁门前停下。他隐在人群后面,见那两个小子在那里大喊大叫,神情冷漠。不多久,便见远处行来几人,为首一人正是自己任务的目标。他龇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低头看见自己残破脏乱的衣衫,自嘲一笑:

“叶苏,你真傻。燕小子,你也傻,要怪就怪你是燕王府的余孽,不杀你,我也会死。”

他面前的人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回过头以莫名其妙的眼神望他一眼,只是对上他的双眼,感觉一阵寒意袭遍全身,连忙转过头去。

叶苏慢慢向后退去,转过几条街,进了一家客栈。

“店家小二,上等客房一间,热水蓄满。”

小二高声答应一声,将他引进早已打扫好的客房,说道:

“客官稍候,热水自会有人来呈。”

说完一躬身就准备离开。他实在是不再想和这位有些像乞丐的人多说什么,但说不定是那些江湖人的特殊癖好呢,他也不好提醒,万一对方心情不顺一刀把自己砍了,那可真是不值当。

“等等!”

“……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叶苏上下打量着小二,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正差点往那方面想时,却见叶苏在怀里寻找:

“这是银两,取一件你的换洗衣裳前来。”

小二心里虽然松了口气,却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拿怀疑的眼神望着叶苏。叶苏皱眉:

“放心,是干净的。”

他还是有些迟疑,不过还是转身去了,只是在离开后提醒护院注意点那个房间里的客人。

洗完澡,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叶苏一扫连续赶路的疲惫,对刺杀燕陆离的行动充满了信心。他十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即使是在承案司的时候,自认为他叶苏也不比谁差,特别是像对付燕陆离这种还未踏入玄门的凡人来说更是手到擒来,唯一让他忌惮的是那天突然出现并救走燕陆离的男人,他不知道这次这个男人还会不会出现,所以他打算入夜后四处游走一番。

叶苏双手撑在二楼的木制栏杆上,望着楼下的食客。在吃了近三天的素面烙饼,嘴里能淡出鸟来,此时闻着油星香气,顿觉腹中饥饿难忍。于是他下了楼,点了一份蒜薹酱鸭和红烧猪肘,才觉得满足。

他正吃得兴起,却突然被一个人撞了一下,手上的猪肘都脱手掉在盘内,他正想开口怒骂,转头见那全身笼罩在黑袍之内的人已经走远了,只得暗骂晦气。

他重新拿起啃了一半的猪肘,却见不知何时盘内多了一张字条。

“半个时辰后,城西幽篁里春风亭。”

他脸色一黑,四下转头无人,立即将字条揉作一团与猪肘一起吞咽下肚。

叶苏吃饱喝足后,离开了客栈,决定去城西的幽篁里去看看。不得不说,秦州城比裵州繁华得多,行人络绎不绝,城中心更是热闹,商铺林立,物品繁多。在城东还有一条护城河,似一把绝世银亮弯刀,保护着这里的百姓,同时也这条河途径临安、金陵、苏杭二州,与遥远的东离国相连,在立国之初,大唐的官员曾因京都落户而考虑过秦州,却因种种原因放弃。

叶苏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加入天罗组织了,他作为一个江湖中人,四处漂泊,很久以前就没有了家的概念,而江湖人,都是孤独的。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这把刀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在铁匠铺里买来的。那曾象征身份的绣春,已经被收缴,一夜辉煌已堕落尘埃。

他边走边想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就和人老迟暮将死之时的回忆一样,他有种预感,此行一去,他将再也不能回归,因为天罗从不用字条传递情报。

无意间,叶苏眼角瞥见一个人正望着自己傻笑,粘稠的口水顺着他开裂的嘴角流淌在地。

叶苏走到他面前,附身望着他,对他说:

“你需要的仅是一只破碗,来装盛你无边的梦想。”

傻子对这人的到来似乎有些害怕,只拿黑亮的双眼看着他,身子往后缩了缩,不说话。

叶苏左右张望,见旁边有家瓷器店,便进去选了一只琉璃青碗,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财都放了进去,丢给了傻子。

“众生皆苦,度人也度己。”

他只给自己留了一条命,和一柄刀,便转身离去。

傻子望着他的背影,拢起衣袖擦了擦口水,对着渐落的夕阳,说了句:

“傻子。”

春风十里长亭,丈量几尺丹心?

今夜身赴死,但作尘土归。

春风亭原本是城内十分热闹的地方,此时却渺无人迹,冬月萧萧,高大的树木落了一地的枯叶。

不知何时,枯叶上站了一个人。

神秘材质打造的单剑挂在腰间,头绾流云,身着白锦虬龙披,脚踏金丝镶边云纹靴。他就站在那里,这天,这地,这尘世的一切恍若与他浑然一体,偶尔有风吹过,显得他此时潇洒无比。

他在等人,而那个人半个时辰后便出现在了巷口。

叶苏在他身外一丈停住,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人,良久才说道:

“我很佩服你。”

燕陆离睁开微闭多时的眼:“我也很佩服你。”

叶苏发出一声冷笑,望着头顶叶落后光秃秃的树枝,它们把天空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一块块。他深吸口气,吐出一团细小的白雾水珠:

“我佩服你,被我率人围堵却能逃之夭夭。我佩服你,才几天不到就当上了观天阁阁主。我佩服你,明知是死却还敢来送死。”

燕陆离淡然一笑,看着这个跟随了他一路的男人,问道:

“你可知嘉木为何而枯,冬水因何而竭?”

叶苏眼神一凝,喝道:“新旧交替?!但即使如此,你这余孽也活不过今晚!”

燕陆离不置可否:“似乎很多人都想杀我,又很多人想要我活,我也想要我活,你觉得自己机会很大?况且……”

燕陆离顿了顿,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况且,即使是我这个余孽,也活得比你这条狗要逍遥自在得多。”

燕陆离向前踏出一步,却见叶苏咧嘴一笑,燕陆离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这春风亭中了。四周猩红一片,他向前望去,血色云海在脚下山坳中不停翻滚,腥臭,作呕,耳边似有千万亡灵哭啸。他心里一颤,恐怖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立即转头,却见身后一尊巨大的神像直耸天际。那神像左手拿斧,右手握刀,双目怒瞪着他。

压迫。胸腔似压了千万斤巨石,他张开嘴想要呼吸喊叫,却发现十分艰难。

未入玄门是凡,既入玄门为仙鬼。

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什么,燕陆离原本剧烈挣扎的身体突然变得平静,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竟然微微闭上双眼。那尊巨大神像的眼眸深处不禁闪过一丝讥讽与嘲笑,新旧交替?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神像已经渐渐压迫到他的不远处,在神像眼里,这个卑微的凡人仅能摸到他的脚跟,只要他再前进一点,便能一脚将他踩死或者一斧头拍成肉酱。肉酱?他想念之前啃过的猪肘子,口舌生津,这小子皮白肉嫩,剥来吃了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边走边想,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面前这人不知为何气机飘渺,竟在这天地间若影若现,他心头一跳:

难道他就要遁入玄门?

他当机立断,神像双脚一蹬便来到燕陆离身边,手中斧头顺势劈下。

这时,却见燕陆离蓦然睁眼,开口喝念: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身前三尺,我若不许,谁人能进?”

他腰间的剑动了,又似乎没动,依旧静谧地挂在他腰间,但那犹如巨石的斧头却似受了一剑,两剑,三剑……七七四十九道剑斩在同一位置,巨斧的力道被强势弹回,最后的一道剑气越过巨斧,向遮天蔽日的神像斩去。

燕陆离苍白着脸,对面前的神像说道:

“以自私之心度人,以放纵之心度己,如何成圣?不过假像而已。”

随着他话音落下,神像的外表逐渐破裂,剥落,巨石翻滚,随着轰然震响,燕陆离发现自己依旧在春风亭中,只是脚下的落叶不知受到了何种力量摧残,变作了一地的齑粉,冷风一过,便洋洋洒洒地飞向远方。

一柄朴刀正停在颈边,手里的素王剑鞘已经将对方的肚子捅了个大洞。

燕陆离望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叶苏,说道:

“今日十一,天气大寒,我不如找个地方烤火,你不如找个被窝安歇?”

叶苏眼神瞬间黯然,收回了刀,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走去,可是他实在是走不动了,感到全所未有的累,人活着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摔倒在地上,有些想笑,却发现连笑得力气都没有了。

这贼老天,黑得可真快啊!

燕陆离转过几条街,来到一家茶馆,众人都在等着他。

庄安贤正在围着方桌转圈,即使在知道他此次出行,暗中有不少观天阁高手保护,却依旧不是十分放心,嘴里一直念叨“陆离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这么久都还没回来?”。刚开始,众人还在安慰他说一定不会有事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连一直都信念坚定的尹小凡都开始动摇了。

就在众人商量决定出去看看时,却见店门被推开,一个人拨开帘子走了进来。

庄安贤率先反应过来,欣喜道:

“陆离你回来了?”

燕陆离听见声音站定,面无表情地望着众人,他脸色苍白,环顾一周,似乎松了口气,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那如飞絮的大雪似有无穷力量,从挡风帘的间隙里挤进来,吹得他身子摇摇欲坠。

经此一战,燕陆离大病七日。

七日后。

观天阁后院。

燕陆离侧卧在木榻,手里拿着书。旁边的小火炉带来安心的温暖,香鼎里点着一根凝神香。他大病七日,外面的雪就下了七日。积雪三尺,寂静无声,这样安静闲适的日子并不多见,于是燕陆离格外珍惜。

春风亭入得玄门后,燕陆离便再也斩不出四十九道剑。

他放下《沧云秘箓》,对书中说的“无即是有,有即是无,若有若无,是为大道。”不求甚解。他很生气,将书一把仍在地上,光着脚使劲踩,但他早就知道,这本书火烧不焦,水打不湿,手撕不烂,除非他选择放弃。

他缓慢踱步到书案前,展纸,细细研墨,执笔,将这句话写在白宣上,但他刚写完,还未搁笔,便见黑色墨汁如同窗外的白雪渐渐化去,转眼间又是白纸一张。

燕陆离苦着脸,却见念湄走了进来,他正在生闷气中,谁也不想理,于是重新来到火炉旁坐下。

“燕公子何必如此执着?”念湄轻叹,伸出玉手,想要抚平他皱在一起的眉头。燕陆离似乎想要躲开,最终还是没动,随着她任性。他看着念湄,自嘲一笑:

“难不成真的无缘道法?”

念湄俯身将掉落在地的书籍捡起抹平,问道:

“就当一个平凡的人难道不好么?游鱼若飞上天空,苍鹰该如何自处?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等你可移山填海的那一天,你还能像今日这般悠闲地看书么?”

燕陆离坐直身子,一手勾起她的下巴,说:

“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他又一手甩掉,长身而起:“可我比较笨,有些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有的人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这是个吃人的江湖。”

念湄跪坐在地上,有着雪白绒毛的咕噜球顺着跳到她的肩头,她看着他不知何时变得高大了几分的背影,听他说道:

“若是不能站在九天之上诛灭他们的狼子野心,我会死,你也会死。”

燕陆离取下貂袍,左脚踏出门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她说:

“我晚些再回,记得让芪可煮一份桂圆莲子羹。”

燕陆离踏雪而出,沿后院小路上山。这座山看似平淡无奇,如用风水仪测,却是九州中不多的龙脉之一,是凡人眼中的风水宝地,修士眼中的洞天福地,但不知为何,燕陆离冥冥中感觉到这座山似乎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镇压。这股力量,恐怕和观天阁有关。

此番前行,他并不是奢求弄懂这是怎么回事,相信观天阁中人如此做法自由他们的道理,况且若是他想要知道,只需要询问密宗之人就可。他这次是为了尝试一件事。

此时天色已暗,但因大雪刚停,大山在白雪的映照下并不是十分昏暗。燕陆离左手提着一盏宫灯,在弯曲纵横的小路上踽踽前行,耳畔时而有虫蛇爬过的声响,大山深处有狼狐哀嚎。

许久之后,他在一块珠圆玉润的石块旁停下来,在他的面前是一大块荒草丛生的平地,更远处是茂密的树林。他抬起头,夜空上一许流星划过,坠入无边际的夜,转身后望,脚下万家灯火通明,和他手里的宫灯一起,映照得满容红润。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自言自语:

“那帝殿中的皇帝老儿可也曾这般君临天下?”

他站在石块旁良久,直到月影西移。燕陆离眨眨眼,见这石块变得更加晶莹剔透,仿若来自天边的神石,他不再犹豫,伸手咬破指头,十指连着心,挤出几滴心尖血,那石头如同饥渴了许久的猛兽,转眼便将他的鲜血吸收。他定睛一看,原本晶莹剔透的石头内多了股若有若无的血丝缠绕,几个呼吸后,这块石头变得如同心脏般通红。

他冷哼一声,继续催动血液从破损的指尖涌出,大手一拂,溅起的血液如朵朵盛开的玫瑰悬浮在空中,分别占据正北,正南,正西,正东四位。

燕陆离只手附在身后,在石头上临风而立,口中喝道:

“象由心生,卦有天成,今借朱雀之灵,请诸官鬼见。”

山中突然阴风大盛,积雪狂舞,树摇石走。燕陆离站在风中岿然不动,手里的宫灯剧烈摇晃,却依旧没有熄灭的迹象。

随着阴风渐歇,燕陆离便见从远方涌出来许多魂灵,如狗如猫,如狼如虎,形形色色的人魂相互殴打,撕咬,嚎叫,争先恐后地向燕陆离冲来。但每当有人冲在最前面时,都会被后面的魂灵齐心拉住,拖回后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燕陆离深情冷漠,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斗。他知道,对这些魂灵而言,他就是一个全身散发着香气的诱人宿体,宿体可以带着被他选中的魂灵离开这里,魂灵成长强大之后,甚至可以无惧日光。魂灵与宿主是相互合作的关系,订立契约之后,他们俩合则生,分则死,心意相通,苦难共担,因此魂灵不必担心受到奴役。这样的好处值得让他们疯狂。

即使这些魂灵没有血,燕陆离也似乎从吹来的风中嗅到了一丝血腥。

“咦?”

燕陆离皱着眉头望着左手方向,那里站着一位少女。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他,面容无悲无喜。他发现少女魂力化作的衣衫破烂不堪,圆润的脸蛋上还有一道灰尘,她眉头一扬,似乎想要向前迈一步。

燕陆离不知为何,立即急促地向前迈出一步,神色担心。

少女转头看了看旁边正在厮杀拼命的魂灵,已经微微抬起的玉足迟迟没有落下。她的神情闪过一丝不忍,又饱含着疑惑,有些欣喜,又有些害怕。她贝齿咬着红润饱满的唇,心里似乎十分痛苦,在她的潜意识里,只要她踏出这一步,前路便是生死未卜。

如若赴死,可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正在她痛苦万分之时,却见眼前飘过一片衣袂,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干净温和的脸庞,眼中疑惑不解。

他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燕陆离缓缓伸出手,摊开掌心里的血玉,对她说:

“你可愿意与我同生死?”

四周正在厮杀的人全都停下手,望着少女,眼里竟然全是鼓励,有些感性地还在拿手擦眼睛,有些欣慰,如同养了多年的女儿找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归宿,似乎这正是他们的刚才拼命厮杀的目的。

燕陆离深吸口气,微笑着望向他们,点点头。众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用手示意他面前的女孩。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抉择。

谁说鬼魂无泪,只是未到伤心处。少女此时留下两道清泪,回头望着于她相伴百年的众人,收回了踏出了一半的玉足。她厉啸一声,离地而舞,时而飞上山巅欲揽明月,时而落入水中浴水而起,白雪围绕着她而翩翩,百鬼为她低吟相奏。

袅袅歌声在今夜的山峦间回荡不息。

“江送巴南水,

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

谁见泣离群。

乱烟笼碧砌,

飞月向南端。

寂寂离亭掩,

江山此夜寒……”

随着一句“江山此夜寒”结尾,曲终舞毕,少女已神色平静,来到燕陆离的面前,取下他手中的血玉,恭谨跪下,轻声道:

“绘灵拜见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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