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山密林中,有一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前行。他此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拄着随手从树上折下的一截木枝,状若疯乞。也不知他多少天未进行沐浴,浑身散发出一股酸臭,过往行人都避之不及,倘若他们都再仔细些,便能发现他的眼睛明亮异常,神色坚定。他时而出现在道路后方,时而又出现在前方歇息的酒家处。

此时,他正坐在茅草棚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买了碗粗茶,就着行囊里的烧饼下肚。他眯着眼望着来路,远处两个骑马的少年和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但愿我的判断没有错……”,他嘴角嗫嚅,胡乱咽下几口烧饼,“嗯……折剑峰只有三位徒弟,但都云游去了,除了他……嗯……没有错……”

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喝口茶汤顺了顺肠胃,他垂头丧气:

“不知堂主何时来援,莫不是到头来便成了亏本买卖……”

他挠了挠糟乱油腻的头发,将剩下的几口烧饼都吞下肚,在那少年与马车到来前离开了茶摊。

再说两少年拌了一下午的嘴,此时腹中饥饿、口干舌燥,见到前方有座草棚,略有破损的酒旌正迎风飘扬,他们立即欢喜不已,招呼众人后快马加鞭向前跑去。

尹小凡跑得一马当先,跳下马来,大声道:

“店家,拿得酒来!”

随后众人也赶到。庄安贤朝正在摆碗的店家嘿嘿一笑,指着尹小凡说:

“哎呀,不错不错,店家你有所不知,他可是我们当地的少年豪杰,啊,对了,他请客哈~”

他搓了搓手,又回头喊道:“王老丈王姑娘快来~”

待得众人都落座,尹小凡依旧一动不动地瞪着庄安贤,庄安贤把头转一边,似安心等着店家打酒来,对尹小凡的怪动作全然不见。王芪可见状掩嘴噗哧一笑,觉着两人甚是有趣,正想出言调解说“好啦不如让我请吧”,却见尹小凡把头一扬,说道:

“哼,我请就我请,怕个甚!”

庄安贤立即回过头,眉毛一挑:“嘿嘿,那敢情好,我知道~咱兄弟情最深了~”

“……”,尹小凡转过板凳,假装在生闷气。

王芪可无奈,转头见爹也是同样一副神情,叹了口气,给众人分发了烧饼。烧饼用作赶路时的干粮是再好不过了,易于充饥又不容易腐坏,平时用锅一烙就是五六张,工序简单,当然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成本低廉。

好酒上桌,庄安贤见尹小凡吃着烧饼,露出一脸奸笑,摇头晃脑道:

“哎呀,有好酒却没有好肉哪行……”

于是庄安贤变戏法般从行囊里拿出一只被几层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烧鹅。尹小凡嘴里还塞着烧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将烧鹅分成了三分,一份毕恭毕敬给了王老丈,一份腆笑递给王芪可,剩下两人份的却被他缓缓送入口中。尹小凡再也坐不住了,大声喝道:

“胖子!”

庄安贤被吓了一跳,一边问“做啥?”,一手护着烧鹅,两只小眼睛警惕地瞪着他。尹小凡满脸怒容,却不答话,庄安贤见状似想起了什么,嘻嘻笑道:

“哎呀~我这么胖,就是应该多吃点嘛~”

尹小凡却不管了,立即伸手去抢,一时间酒栈内嬉闹非凡,最终以庄安贤满脸心痛地分给他一半结束。

厚重的宫门打开,一颗石子投入沉寂千年的湖水,如丝如绸的白雾向四周散去,多少年了,这巍巍宫殿终于迎来了这样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也不知道究竟他是怎样来的,但就如水至寒成冰,云至多成雨,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燕陆离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冥冥中觉得自己是应该来到这里的,就和多年前来过这里一样,就和梦境中来过这里一样,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和脑海中的影像相呼应。

“是你吗……”他想起了久远的记忆,目光呆滞。空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一刻过后:

“咕噜……噜……”

古怪的声音从身边响起,燕陆离神情紧绷,伴随着声音出现的还有细微的鼻息。燕陆离按剑不动,时间似被无限拉长,不知何时,窗外跳起来了一轮明月,清冷月光照出了他的影。

暗影处,一道身影也缓慢显现出来。燕陆离定睛一看,心里松了口气,按剑的手也略有放松。偶然望去,它就如民间的吉祥物,只有两个拳头般大小的体型,雪白的绒毛将它包裹,两只乌黑小眼睛正望着燕陆离,有着说不出的灵动。

正在燕陆离思索它是何物种时,它又咕噜噜地围着他跳动,他想伸出手去摸它时,它又咕噜噜地跳到远处望着他。

燕陆离心里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奇怪……它怎么似在给我引路?”

果然,燕陆离每前进一步,小雪绒球就向后跳一步。就这样,一人一兽不知不觉间已经向殿内深处行去。在走出殿内之时,燕陆离抬头一望,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一柱巨大的冰台耸入天际,七道四十九级阶梯左右盘旋而上,星光洒下来,那轮明月就似立在高台之上,宛如仙境。燕陆离在没有多少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出现的光亮晃得眼晕。这么一耽搁,小雪绒球已经蹦蹦跳跳上了第一个台阶。燕陆离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令燕陆离没有想到的是,高台之上竟是繁花满地,姹紫嫣红。此时明月高照,白如绝尘仙子,红如尘世贵妇,翠绿饱满的枝叶上挂满了将落未落的露珠,微风一过,波光粼粼,整个花圃纷纷起舞,如同活了过来。

雪绒球来到高台之上时,宛如回到了自己的家,高兴得滴溜溜直转,它绕着燕陆离飞了一圈后,向花圃中心飞去。

燕陆离这时才注意到花圃中心立着一样东西,它上面已经爬满了青藤,看不清本来样貌,他起初还以为只是一块巨石,便没如何在意,见到雪绒球朝它飞去,燕陆离才察觉到可能其中还有猫腻。他准备用剑鞘把面前的荆棘拨开,花儿摇摇晃晃,向他恭敬行礼,那荆棘被玄铁铸就的剑鞘轻轻一碰,就主动向两边分开,悉悉索索,一米宽的道路逐渐出现在眼前。

燕陆离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言不发,顺着道路向中部的巨石行去。走得近了,他才看清这哪里是巨石,根本就是一个被青藤覆盖的巨大冰块。燕陆离拨开缠绕的青藤,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脊背升起直冲头皮。

即使被万年寒冰封印,她依旧肌肤胜雪,眉黛如画,睫如轻羽,神态安静。青色鳞甲闪着熠熠辉光将她的酥胸包裹,顺着曲滑腰肢向下,直至汇成一望无际的深海。

燕陆离望了眼西方,“有意思,连你们都参与进来了……”

“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份礼我就收下了,他日定当登门相谢。”

他左手拿剑,右手印于冰石上,须臾间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一丝丝殷红从手掌里向冰石内渗去。转眼似过了千年,又似一瞬间,血丝盘根错节成为古树根须将冰封女子缠绕,燕陆离的脸色逐渐苍白。

根根血线变成了足以烧毁一切的岩浆,转眼间便把冰石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屑块。

燕陆离向前微探,伸手抱住瘫软跌落的女子。感受到她肌肤的温润,燕陆离又有些手足无措,这时雪绒球又在前面一块石碑处咕噜噜叫,燕陆离深吸一口气,把她打横抱起,向那貌似出口的石碑处走去。

到了石碑处,燕陆离有些无奈地看着雪绒球上蹿下跳,根本就没有出口。不过正在他打算不管它另寻出口时,石碑上的一行古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世间本无字,遇天命者显。

世间本无情,惟天命者规。

时值九州动乱,势力割据,十三年某夜,天玑阁观天监见星流如雨,故裂龟占卦,经七年有幸窥得天机一线。吾自知晓以来,惶惶不可终日,寻仙访道以求应对之法,不料终应了命轨,引得天下群起而攻,吾百年基业恐毁于旦夕。小友如见此言,定已解救吾囡,望善待于她,莫失莫忘。

天玑子赵诚留。”

天玑阁?燕陆离心中充满疑惑,听起来怎和观天阁如此相像?当年这位天玑子又窥得了怎样的天机,以至于引火自焚,不得不将自家女儿藏在如此隐蔽之地?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当燕陆离读完留言,高台就出现了震动,他几乎站立不稳。等到震动停歇,燕陆离惊讶发现石碑处出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石阶,密道之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站在密道入口处,怀里还抱着位昏迷的女子,他回头望去,寒冰宫殿与高台已经开始缓慢消融,正冒出阵阵白雾。

坐在青青草地上,背倚苍天古木,燕陆离看着眼前这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嘴里叼着根随手扯来的狗尾巴草,心情难得的放松。

苏依菱对那女子的身世很好奇,怀里抱着雪绒球,在不停地询问她。苏衍和老余不知从何处折来两根树枝用作鱼竿,坐在岸边作垂钓之意。

众人都知晓了燕陆离的经历,苏衍听后微微一笑依旧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但老余却一直朝他挤眉弄眼搞得燕陆离神色尴尬,苏依菱见了如此美丽的女子却比众人都激动,拉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于是大家知道了她叫念湄,加上姓氏便是赵念湄,以前是天玑阁的千金,天玑阁被攻破后一路逃亡,在此地开阵作法将自己隐匿。她爹告诉她,十年后会有一个人以他的鲜血为引将她解救。只是,当燕陆离问起手中的玉玺时,她也很茫然,表示并不知情。而那只小雪绒球则是她的宠物,起名叫咕噜,就和它的叫声一样。

休息过后,众人开始启程回家,此次有了赵念湄在前面引路,不多时便走出了地宫。这时众人才知道,他们来的方向并不是正门,不知是否是年代太久山体坍塌才出了那么一个洞,否则要是走正门的话,就如念湄说的:

“嘻嘻,机关重重哦,那你们就别想再见到我啦!”

出了西山,众人却发现离观天阁已经很远了,而此时天色渐暗,燕陆离便提议说不如在山中农户家歇息一晚,因林中灌木丛生,夜路实在难走,又多蛇兽,光线昏暗更是危险重重。他一说完,苏依菱便鼓掌附议,叫道“好啊好啊”,苏衍也笑着点头,老余惟苏衍马首是瞻因此也同意了。燕陆离转头看着念湄,只见她盈盈一笑,也点头同意。

于是一行人便开始沿路寻找哪里有农家。实际上,苏衍和老余都学过道法,完全可以视夜如白昼,过高山如履平地,但他俩还是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守护在众人身旁。

燕陆离叹口气,心里暗下决心,此次回去就认真修习《沧云秘箓》,否则总是引颈待戮,这滋味可不是一般的憋屈。但他心里根本没底,只因修习道法全凭根骨与灵智,千人当中往往仅有一人能够修习,否则个个都能上天入地,朝醒于南海,暮睡于北冥,也不会有如此多的平凡人。

他记得在书院里的一本忘记名字的书里记载过,这个世界共分五类,天、地、人、神、鬼。天地视为自然,排第一位,此后便是凡人、神仙、鬼冥,这三者无论如何都在天地之中,由天地孕育,也结束于天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三者共居一处,曰九州,东地为东离国,西地为西蜀仙域,北地为北原雪境,中原大地则有郦阳王朝,青琉郡,大唐。特别的,河洛一族所处之地名为居幽,在九州地底,具体地点无人可知;羽人一族所处之地为参木,传言为横亘于天地间的一株大树,无数羽人栖于其间;玫瑰浮岛在茫茫东海之上,行踪难定,岛上多女子,尤擅炼香,相传每隔三年,玫瑰浮岛便会在九州某地显现一次,届时会引得无数风流浪荡儿趋之若鹜;昆仑十二道占据整个昆仑山脉以及周围大片土地,据言有十二道宫,里面道法高深之辈不计其数,每年会选出一宫在特定时日内向天下传经授道。

书中还特别标注说,此处的“神仙”并非指“人”,只因不管凡人如何求经正道,法力浩瀚到可只手遮天,依旧还是人,就如同一根木头,不管是被用来当做烧火做饭的木柴,还是被制成华贵精美的桌椅,其实质依旧是木头。因此,此处的“神仙”特指水、花、草、木、火、石、禽之灵,即世人眼中的“妖”。

然而,有一个地方不在这天地之中,那便是都天冥界。此界舍弃了自然,物种也因此而丧失心性,残暴嗜杀,倾向于毁灭一切,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用尹小凡的话来说就是“嘿,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咬”。书中说,所幸的是都天冥界并不在九州,与九州也不在同一界面,距离千年前的封魔之战后,他们想要过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在这件事之前,燕陆离对书中所言都是当做故事来听的,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存不存在,因为实在是眼未见,耳未听,毫发未有所感。按照他以往的习性,绝对会听从老夫子的儒家教诲,对鬼神之事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此次西山一行,见到了护寨大阵,苏衍的玄鸟镜台,到处透露出古怪的地宫,似真似幻的梦境,以及现在这位叫念湄的女孩,让他不得不信了两三分,不管怎样,他都打定主意要认真研习那本秘籍了。

为老夫子的棋局多造一份势也好。

而正在一行人聊得欢喜,燕陆离神游天外之时,谁也不曾注意到落日余晖下的云霞似乎有些异样。

“呀!有人家!”苏依菱跳起来指着前方。

不得不说,众人运气很好,不仅找到了一家农户,而且房屋还多也很宽敞,估计这座大山也给予了他很多。两口子听得来意,显得很热情,忙着将众人请进屋里。燕陆离喝了几口清凉甘甜的井水,望见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兽皮,便问道:

“看老丈您岁数也不小了还舞得动猎枪咧?”

那山里老汉挺憨实,见燕陆离问得不客气也不太生气,搓搓手不好意思笑道:

“哪里哟,捞不动了哟,墙上那些都是多少年前打回来的,现在只能打点兔子獐子之类的了。”

“那这片山还是挺宝贵的,不瞒您说,我们就是从山上下来的。”

老汉听到这句话反应挺大,燕陆离觉得他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便问道:

“怎么了?”

老汉醒悟过来,连忙摆手说:“后生仔,身后那片林子不能乱走的,老汉我都只敢走熟路,以前有人不知好歹进去乱窜,结果就再也没见出过山了……”

燕陆离笑了笑,因为在他们出来的时候,把里面的机关都破坏掉了,便说:

“没事儿,不打紧。”

老汉只当他是年轻气盛不听劝,叹了口气,去隔壁厨房和婆娘一起准备饭菜去了。

燕陆离正打算好好歇一歇,却听见旁边的苏依菱痛苦地呃了一声,众人看去,却见她捂着头,身体摇摇欲坠。念湄正和她聊天呢,被吓了一跳,顺势将她扶着。苏衍道了声“不好”,立即长身而起来到院中,抬头望向无尽夜空。

燕陆离察觉到事情不一般,也来到苏衍身边。但他无论怎样看,夜空还是没什么变化,但苏衍眉头紧锁,一脸沉重,燕陆离还很少看见他这样,便不自觉有些紧张起来。

良久,他才问道:

“陆离,你还记得冯三曾说过要将天谴转嫁么?”

燕陆离脑中灵光一闪,看了看已经毫无气力的苏依菱,脱口而出:“难道……”

苏衍苦笑点头:“不错,之前我以为他只是把天谴瞒天过海转嫁给了我,因此心里一直都没太当回事,却不曾想……”

燕陆离口中发苦,立即问道:

“可有解救之法?”

苏衍望着自己可怜的妹妹,说道:

“办法是有,只是……”他叹了口气,“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燕陆离还想说什么,却见苏衍袖袍一卷,苏依菱已经到了他怀里。他脸色郑重,对燕陆离交待:

“吾先带吾妹回剑阁,此间你和赵姑娘可就住在观天,此次回师门也有其他要事尚需处理,短则四五日,多则一月,观天一应事宜吾就暂交由你打理。”

燕陆离正欲推辞,苏衍已经强行将令牌塞给了他,抱着陷入昏迷的苏依菱向远处疾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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