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门口的公告牌周围围了不少人,手里挎着菜篮子的妇人和挑着扁担箩筐的老者说个不停,一个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的孩子笑着跑来跑去,不时扯一下执勤兵士的衣甲,惹来对方短暂的驱赶。

“你们看了没哦?这姓叶的也不晓得是囊开回事,脑壳遭驴耗子踢了还是囊开哦,居然假传司府大人的命令,看嘛,这哈儿遭起了哟!”

“就是,我一个老汉都晓得这是不得行的,不晓得他是咋个想的。”

这时一位戴着斗笠模样的庄稼汉也挤了过来,他把烟杆子在鞋底上敲了敲,然后别在裤腰带上,他眯着眼睛问:

“然后呢?”

那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接话说:

“然后司府大人晓得了很生气撒,革了他的职,直接从册录上除名了。唉,说起也造孽,现在像个讨口子似的,婆娘娃儿也没得。”

“也怪不到哪个,平时都是老实巴交中规中矩的,不晓得囊开一哈儿就这样了,哎。”

那戴着斗笠的庄稼汉听到这里又挤出去了,他站在护城河边,摸出烟杆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吐出一团烟雾,那烟雾时而似龙时而似虎。看着夕阳余晖从木廊斜下,他嘿嘿一笑道:

“天罗,看你们还能藏多久。”

秦州城一座小院里。

尹小凡正在演练刀法,刀随身走,身随刀势,其间变幻行云流水,再看尹小凡的身体,精瘦的身形里似蕴含着无穷的爆发力,刀劲激起的尘土似要遮空蔽日。在外人看来,他的刀术已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但他觉得还远远不够,不够他为兄弟及族人们出一口气。

他从未对人说起他与燕陆离和庄安贤的情谊,这样秘而不宣的联系只属于三个原本彼此不相干的少年郎。

他是一名羽族。

因此,他很瘦弱,体重仅常人的一半。

大多数羽族都拥有臻于至境的箭术,然而却有些例外,在与外族的文化交流中,羽族正逐渐失去幻化的能力,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幻化出羽翅,更别提登峰造极的箭术了。

人就是这样,有的人稍微一努力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是碌碌无为。

还有两年的时间,两年内,若是他还不能幻化,这一生也就和凡人无异。接受平凡的人生,对于尹小凡来说,比奋力一搏更需要勇气。

三年前,他被关在笼子里,准备卖给富贵人家,机缘巧合下却被燕陆离救了下来,尽管当时年纪还不大,燕陆离为他挺身而出的那一幕他却记忆深刻。

族临深渊,尹小凡在沉寂的夜里每每闭上眼,隐约间耳边似在不断回旋那些族人们正遭受凌辱的哀嚎。

他想不明白,为何有的人举手投足间就能断人生死?为何有的人能为一己私利便折磨他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乃天道无情?

院子外传来一道声音:

“就是这里了,请进吧。”

尹小凡停下演练,转头发现庄安贤领着一位水灵灵的姑娘进来了,他急忙把庄安贤拽过来,低声问道:

“咋回事儿,叫你出去探探风儿咋领了个大姑娘回来了还?”

相比起尹小凡,庄安贤就平凡许多,他是聚宝商会的少爷,七岁时没了娘,后来家里的老爷子续了弦,他从此就和老爷子过不去,一气之下啥荣华富贵也不要了出来做了绣衣使。看他平时除了吃就没啥了,今儿个怎地看上人家姑娘了?

庄安贤一把拨掉尹小凡的手,翻了个白眼,道:

“你想哪儿去了,人家芪可是来帮我们找人的。”

尹小凡瞪大了眼睛,说道:

“芪可?王芪可?就是陆离每次单独去见的那个?”

“对啊。”

尹小凡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姑娘,只见她虽然眉目清秀,身段也苗条,但也就是小家碧玉普普通通的姑娘,又不会舞刀弄枪,怎么帮他们找人啊?

在尹小凡打量王芪可的时候,王芪可也在打量着他俩,她有些害怕,手指头裹着衣角在那转呀转,心里七上八下:

“我,我知道他在哪儿。”

燕陆离看着苏衍似在御风而行,高山密林被他完全无视,山势险峻,怪不得普通的兵卒无法翻越。

燕陆离微微闭眼,似能感受到山中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息流转。

“不知他们是使了何种手段不被发现,罢了,且在此处暗暗查探一番。”

他向前一路摸索,到了一片山坳,挂在胸前的玉佩似有所感应,在黑暗中发出淡白色的蒙光,他抬头一望,一张如丝如幕的光华将他隔绝开来,他不敢去触碰。

“这大概就是那阵法了。”

此时,极远的山寨中传来很大的嘈杂声,继而有火光闪现,燕陆离似乎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眼前的光幕便缓慢消散开来。

他心中一喜,知晓是苏衍他们破坏了阵眼,立即向寨中摸去。

等来到寨中,不知为何竟不见一个神风帮的人,本该被困旗下的苏依菱也不见了。正在他思索时,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怒喝:

“好你个苏衍,竟敢前来送死!”

燕陆离还未上前,四周便已经起了变化,阴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嘶吼让他心惊胆颤,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了。

燕陆离抬头一望,只见苏衍依旧是一副淡然地模样在和对方对峙,苏依菱在老余身边昏迷不醒。只听他开口说道:

“冯三,为了杀我,不惜毁掉三千性命,值得?”

“值得?哈哈哈,你以为我就是为了杀你吗?你算什么东西!”

苏衍眉毛一扬,只听那书生模样的人状若疯魔大笑道:

“修炼此种邪功需精血不断饲养,而我必遭天谴,我不过是施了个障眼法,瞒过天道,将天谴转嫁于你!”

说完,冯三便开始动作,只见他手印不断变化,四象逆行,猩红色的血雾自他身前弥漫开来,而他本人则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消瘦,本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不一会儿就形容枯槁,成了五六十岁的老者!

苏衍盯着那团猩红血雾,似在思索什么,缓慢地拔剑。

燕陆离看见那血雾中似有什么东西将要冲出来,他的心都卡到嗓子眼儿了。但他却知晓自己帮不上苏衍什么忙,转头向那冯三望去。

那冯三似有所感,也向他瞥了一眼。燕陆离顿觉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是被铁锤一下砸过,晃晃悠悠过了会儿才缓过来,不由得心里捏了把汗。

苏衍如临大敌,就连原本不打算出手的老余也将苏依菱交给了燕陆离,神色凝重地加入战局。

苏衍说道:

“想不到你竟然可以打通妖境,如此邪法你是如何得来?!”

冯三不耐烦地吐了口唾沫:“妈的,你都要死了知道有个鸟用!”

说话间,燕陆离注意到那血雾已经开始缓慢消散了,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逐渐蔓延开来。

“吼……”

燕陆离只见眼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随即脑袋真的被人拍了一下,在晕过去之前,他看见远方山头上一株腊梅开得正香。他悠悠地说了句话:

“你大爷……”

这是什么声音?巍巍宫殿里,歌姬一点绛唇,放下红纸,葱指轻拨,一首《离别歌》缓缓流淌,幽荒空灵。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究竟是谁在唱?声音从何而来?

我的灵魂似在宇宙洪荒飘荡,似那飘零的风筝,只剩一根线与身体接连。

“将军,国祚将颓,吾等还有何可为?”

“妖邪不死,圣人不出,卑职不甘心哪!”

“吾乃东离国特使,前来……”

“将军!将军!”

……

“寡人之疾,系天下之病矣……”

朦胧帷幕之后,身穿盔甲的人正单膝跪地,那正座上的男人究竟是谁,为何始终看不真切?

火光。

哭喊。撕杀。

断壁残垣。

眼前景象闪烁,他却见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款款走到了城墙上,衣袖纷飞,一人来挡百万师。

她,……是谁?

为何我感到这般心痛,那是……泪吗?

“啊”

燕陆离刚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座山洞内,一张精致的鹅蛋脸正笑嘻嘻地瞅着自己,脑瓜子仁还有些晕乎,他动了动,立即痛得大叫。苏衍正站在一旁心无旁骛看着洞壁,老余也在瞅着他。

“妖呢?”他问。

苏依菱捋了下发梢,不好意思地笑笑,嘟着嘴指了指自己:

“是我。”

燕陆离愣了下,问老余才知道原来冯三早就在苏依菱身上使了手段,让她受了妖灵控制,袭击了自己后和冯三一起逃进了这个山洞,他们二人奋力救下了她,却让那冯三趁机逃往深处。

“这个山洞有古怪啊。”苏衍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老余问:“怎么?”

苏衍苦笑道:

“术法在此处失灵了。”

老余一脸不信地试几种术法,无奈道:

“还真是。那么……”

旋即几个人十分有默契地转头望向他。燕陆离叹了口气,说道:

“好吧,能者先行。”

苏衍他们都是修仙者,重术法变幻,轻力量技巧,若是将术法禁锢,恐与凡人并无太大差异。而燕陆离与他们不同,现在连修仙的门槛还没摸着呢。

在术法被禁锢的此时,燕陆离反而产生了最大的作用。

“咦?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苏依菱问道。她一动,身后两根乌亮辫子就像调皮的精灵上蹿下跳,手上的铃环也清脆作响。

苏衍温煦一笑:“当然,只是我感觉此地甚为古怪,隐约有古老气运流转,怕是有何东西在这里面。”

“啊,好哎好哎,那走吧,听起来还蛮好玩的样子。”苏依菱一听,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又跳出来了,但刚一迈开脚步,却身子一晃差点儿栽倒,多亏老余在旁边拉了一把才没有倒下去。

苏衍叮嘱道:“慢点走,你受妖气影响身子才缓过来。”

燕陆离笑道:“让你偷袭我,哈哈”。苏依菱嘴一撇眉毛一横,抬腿踢了他一脚,却不说话。其实刚才的妖气一蹿入她丹田,她就醒了过来,但那妖气霸道异常,转瞬间便夺去了身体的控制,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毫不手软地一掌把燕陆离拍晕。给大家带来麻烦,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有些委屈。她故意地不去想,不去在意,看起来依旧没心没肺地大喊大叫,但一感受到他人的好意,心里就有些绷不住了,眼里氤氲将坠却被她硬是憋了回去,低下头选择闷着不说话。

燕陆离走在三人前面,将剑横在身前以应对任何可能突发的情况。

作为一名绣衣使,要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件做出最敏锐的判断,有时候稍迟一步可能就会葬送自己葬送袍泽。他弯下腰,用手拨开洞里的泥土,仔细看了看,他又拾起来几片枯叶,对众人道:

“那冯三果然没安好心,此处机关重重,若是不懂之人继续踏入,怕是要横死当场。”

苏衍问道:“何以见得?”

燕陆离将手上的土屑拍掉,指着说:“土壤三分湿,七分燥,且多松软,唯独中间有几处尚且厚实,应是有人或动物经过踩踏形成的,顺着这个想法,我知道接下来应该看看有没有证据显现,然而我并没有没发现任何动物的排泄物,所以初步断定这是人走过留下的,并且时间在一个月之内。”

苏依菱哇地一声,惊奇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还有机关呢?”

老余憨憨一笑,露出一副连我都知道的表情,惹来苏依菱一顿白眼。燕陆离接着说:

“山中洞穴一般都是山禽走兽的栖居之所,但此处无鸟兽出没的迹象,一来或许是洞中有更强大的存在,寻常弱小自然不敢近身,不过嘛……现在冯三都进去了,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机关。”

苏衍听后称赞道:“看不出来啊,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但你忽略了一点,就是我刚才说的气运,虽然很微弱,但却十分稳定,丝毫没有衰减的迹象,而且看这气运年头应该还不小。”

燕陆离皱着眉头道:

“那会是什么?”

苏衍摇头,又掐了个法诀,但空气一荡就消失了,起不了作用,叹气道:

“若不躬亲,怕是无法知晓其中玄奥。”

苏依菱玉手一挥,说道:“管他呢,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苏衍转头和老余对视一眼,见老余点头,对燕陆离说道:

“那走吧……”

燕陆离带着他们才走了几步,便发现周围环境有些诡异。四周的石壁上逐渐出现了浮雕,形状各异,且经过多年的风蚀早已看不清样貌,但大致来看是各种姿态的人。并且神奇的是,石壁内似掺杂了某种特殊物质,在洞中发出极淡的幽蓝光芒,不至于黑得太过于彻底,让他们一行人勉强可以看清路。

“这……难不成是某个神仙洞府?”燕陆离有些纳闷。

但转头却发现苏依菱正向石壁伸出手去,燕陆离发现那石壁上有一颗暗红色的玉珠,当下心里一惊,喊到:

“别动!”

然而已经晚了,苏依菱刚一触碰到玉珠,整个墙面突然翻转过来,她惊叫一声,便被墙面与众人隔离开来。三人立即上前查看,却发现整个墙面根本就没有缝隙,并且连刚才的那颗玉珠都已经转到另一面去了。任凭他们如何拍打,墙那边就是没有反应。

苏衍耸耸肩,说道:“小妹你在里面好好玩儿吧,待老哥来救你好了。”

燕陆离说道:“刚才那颗玉珠似乎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这句话突然显得很空远,尾音向洞内不断传递,直至再也听不见。燕陆离吓了一跳,转念间便想到可能是刚才石壁转换之时触发了机关,隐约间,深处似乎响起了破风声。他有想到此地暗藏许多机关,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看来此行是凶多吉少了。并且更加糟糕的是,苏依菱的消失使众人陷入避无可避的困境。这莫名山洞,他们必然要去探一探。

燕陆离闭上眼睛仔细一感受,深处的石壁上一道道碎痕正快速袭来,在那无色无味无形的空气中,似隐藏了某种可怕的事物,他心里瞬间一紧,握剑的手也有些颤抖。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