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后台响起西洋乐声,杉木立在台上,笑意明朗。他先是跟着节拍拍了拍手,继而翩翩走到吴七面前,微弯下腰伸出了手。
吴七从前行至东海的几座城池时,亦见识过洋人的舞蹈,到底有些印象。这样望过去,杉木一双幽蓝的眸像极了上好的琉璃,丝丝缕缕折射着得体的浅笑,确实叫人没法拒绝。
于是她轻轻勾起嘴角,将手搭在杉木的手上,任由杉木将她牵上了戏台。两人面对面站定,杉木将手搭在吴七腰间,笑着说:“吴小姐可以把手放在我肩上。”
吴七愣了愣,没想到杉木这个洋人也会说中原话,声线低沉没来由叫人心头一跳。她闻言照做,脚下跟着杉木的步伐跳起舞步来。
吴七打小聪颖,用药的天分也同样体现在舞蹈上,不消片刻功夫便将舞步暗暗记下,终是消去几分紧张。旋转中,杉木低头看着她,真诚的赞美道:“没想到吴小姐人长得美,舞也跳得很好。”
吴七浅笑着说了句“过奖”,下一秒却抬眼望向台下,不偏不倚的对上了沈郁白清越的目光。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沉静中透着赞许,无端让人想起了两人初见时。她在台上唱那一出小宴,他亦是这样平静沉稳的注视着她,好似天大地大,只有她一人在他目光尽头翩翩起舞,一舞惊鸿。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台下坐着的,有他明媒正娶的妻,还有想要暗中除掉他的太后。一切看似平静,却又波涛暗涌。
这是他的劫,也是她的劫,偏生谁都无法渡谁。
一舞终了,太后觉得新奇,很是赞许。末了她终是起身,笑着幽幽道:“到底是年轻人的玩意儿,哀家乏了,先回去歇息。皇帝你就留在这儿好好玩玩吧。”
沈重光闻言亦起身,淡淡道:“不了,儿臣送太后回去。”
一旁佩玉也极有眼色的上前,恭敬道:“民女送太后。”
吴七立在原地,同沈郁白夫妇一道向太后行了礼,算是送别。太后一行人临走时,吴七抬眼正好瞥见人群中的杉木回头冲她眨眼笑了笑,看着很是友好。吴七愣愣,亦回了个笑。
“如此,妾身便也先告辞了,晚上家宴筹备还是得有人盯着,莫要出了差错才好。”雍景王妃转过身来,对着沈郁白盈盈一拜,声音恬淡,好听得很。
沈郁白点点头,“有劳王妃了。”
王妃浅浅一笑,眉眼低垂,颇有几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意味在里头。
吴七目送着王妃同侍女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下凄然,回眸见沈郁白眉目含笑望着自己,他问,“在想什么?”
她轻轻挑了挑眉刚要开口,却蓦地被他伸出手堵住了唇,他凑近她,低低的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沈郁白说着,退了一步微微弯下腰,将手伸到吴七面前,问道:“吴小姐,请问在下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吴七心下了然,笑着将手放在沈郁白的手心里,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十指相触,却在瞬间有了让人灵魂颤栗的力量。
他牵着她一步步走上戏台,对视而立,分明是脉脉不得语,偏又好似辗转了万语千言。
没有西洋乐曲,两人就那样极有默契的跳起舞来,连每一个节拍都是刚好。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初见便似故人归,只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所有的喜怒哀乐。
沈郁白对于吴七而言,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知道在她至今为止一帆风顺的年华里遇见他,究竟幸是不幸,她只知道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她喜欢他,恰好他也欢喜她,这就够了。
静默的戏台上,吴七和沈郁白无言踩着舞步,连佩玉在门外看了,亦一言不发的走远,不忍惊扰了他们。
冗长的沉默后,沈郁白突然低低开口:“吴七,有句话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信。”
“我还没说呢。”沈郁白眼底微微溢出笑意,但见吴七神情平静,认真的盯着他的眼说,“你说的,我都信。”
一瞬间,沈郁白凝视着吴七眉眼如画,面色亦变得珍重起来,他凑到她耳畔,一字一顿的说:“当年赠与王妃的满城芍药,是假的。”
“雍景王爷以满城芍药相赠王妃的传言满城皆知,你却总不问我缘由,如今终是我自己憋不住了想要告诉你。”
“若兰她是柔然嫁来和亲的公主,我大晋需要的是一个得到足够重视的柔然公主。”
“满城芍药也是皇兄的意思,算是给足了柔然面子,毕竟边境太平,受益的还是百姓。”
“这些年来我和若兰一直相敬如宾,直到遇见你,才让我后悔成亲太早。”
“吴七,你在听吗?”
沈郁白偏过头去看吴七,见她面带笑意,秋水般的眸子里笑意清浅,闪烁着点点星光。
“你……”
“王爷莫要多言,真心与否,吴七一早便知。”
沈郁白愣了愣,浅浅笑开。两人执手而立,无端传来梨花的清浅香气,悠远而芬芳。
再次被太后召见,是在三日后的玉华台。
玉华园里头备了乐坊舞姬,莺歌燕舞,好生热闹。今个儿雍景王妃身子微恙,故而不曾前来,太后特地唤吴七跟自个儿身边坐着,又遣开了皇帝和王爷,说是要同吴七说些体己话。
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谁也不知,只是沈郁白临走前用眼神示意吴七放心,这园子周围有他的人,关键时刻定能护她周全。
转眼,随从侍女去了大半,倒显得清净了。
太后望着吴七,笑的很是和蔼,“论辈分,哀家是你的长辈,直接喊你吴七,你觉得如何?”
吴七顺从的垂下眼:“能得太后垂青,是吴七的运气。”
“吴七呀,你如今年方几何了?”
“回太后,正好二十。”
“哦?不晓得你家里可给你许人了?”
“尚未。”
“这婚姻大事可是女子的头等要事,哀家见你模样、性子皆是没得挑,有意为你安排一桩金玉婚事,你意下如何?”
吴七听罢,眼睫微微一颤,只听得太后继续含笑说道:“哀家身边的杉木,哦,就是上次请你跳舞的洋人倒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哀家看杉木这人啊虽非我族人,但亦是仪表堂堂,如今又跟着哀家,将来要封个爵位也容易,想来也不算亏待了你。吴七,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你觉着怎样?”
这一下,倘若拒绝,倒像是驳了太后的面子似的。
可她吴七是谁,又怎会拘于此等礼节。
于是吴七轻笑,起身盈盈一拜,朗朗道:“多谢太后美意,只可惜吴七早已有心上人,恐怕这桩婚事成不了。”
太后微抬起眉,面上流露出几分惊讶,“哦,是谁?”
吴七抿了抿嘴,正寻思着如何作答,那边太后已幽幽开口问道:“可是雍景王爷?”
吴七不由心跳快了几分,不知太后如此步步为营将她与沈郁白的关系挑明意欲何为,但眼下也只有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了。故而她迟疑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太后见罢,轻笑一声,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沉默,像是最好德尔棋局,无声将吴七困住,只为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搁下琉璃杯,气定神闲的瞥了吴七一眼,双手交叉叠在裙上,看着很有雍容气度。她淡淡开口道:“吴七,哪怕你看中了皇帝,哀家也能替你做主。但唯独王爷,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