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上了马车,匆匆吩咐车夫驾车。

所以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车轮开始滚动的那一刻,少年从宋府里追了出来。

马蹄扬尘,渐行渐远。

少年倔强的抿着唇追了一路,他想告诉她,他原谅她了,他一点也没有办法生她的气,他根本舍不得离开她,如果她要嫁人,可不可以带上他。

可这些,少年都没有来的及说出口,他追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跑完了整条长街,依旧没有追上他的阿意。

他终于跑不动了,吃力的蹲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目光尽头。

他懊恼极了,后悔在阿意与他告别的时候假装熟睡。

他甚至想着,也许那个时候,阿意的眼中同样有着很深很深的悲伤,只可惜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

落日巨大的余晖将他包裹着,温暖的让他想哭。

你说有时候咫尺的距离,会不会转身就是天涯?

由远及近的马鞭声自身后传来,路人纷纷惊慌避让,只有那个少年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失控马匹嘶鸣着高高抬起前蹄,被斜阳勾勒出一个充满力量的剪影。

刹那间,是谁的心跳慌乱,又是谁惊呼出声?

宋依洲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还在认真的听着那声响。

他想起阿意说,马嘶像风。

似乎是真的。

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

喜娘一边替安意晕开胭脂,一边夸她生的俊俏,谢二好福气。

她不置可否的望着铜镜,里头倒映着一张清丽的脸庞,美人如花隔云端,肯为金钗露指尖。

偏偏,是这样陌生。

柳姑在身后为她盘起凤髻,勾起嘴角轻柔道:“安意,笑一笑,今个儿可是你人生里头顶重要的日子。”

于是她笑,镜中人也笑。

只那笑意浅的快要消失。

柳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旋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她知道安意心中不痛快,可她也知道有朝一日安意会明白的。很多时候,嫁人是为了更好的过日子,而非为了那追求虚无缥缈的情爱。

外头隐约可以听到唢呐吹奏的迎亲乐声,想来谢家的花轿已经抬到。

吉时到,新妆成。

安意起身,盖上红盖头,红裙迤逦,逶逶拖了一地。

这嫁衣一针一线皆是由柳姑缝制,花开富贵,凤舞九天。虽比不上姑苏绣娘巧夺天工,到底费了不少心思。

喜娘扶着她一步步走上花轿坐定,期间乐声相随不曾停歇,好像人间之事真的可以美好到步步生莲似的。

安意正襟危坐,正红色的宽大衣袖下,她一遍遍抚摸着手腕上那只翠绿的镯子,眼底不由失了神采。

似乎是想起宋府终日飘荡着的香白杏的甜味儿。

想起湖心亭下养着的那几尾硕大锦鲤。

想起幽深巷口唇齿相交时头顶盛放的烟花。

想起漫天朔雪下少年展露的笑颜。

想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无奈的宠溺。

想起晨光朦胧中少年安详的睡颜。

一幕幕犹如走马灯在脑海中更替,这一个月来日日夜夜拾取追忆,每一个片段都早已稔熟。

原来到底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相伴不甚惜,逝去才道是长情。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方才停下,安意透过红盖头望出去,入眼处一片殷红,依稀能分辨出人影嘈杂。

她身边立着谢弦,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就像爹爹说的那样,会是个好夫君。

迎亲仪式又弄得这样大张旗鼓,确实不算是亏待了她。

她麻木的迈过火盆,跪拜高堂,一切是这样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可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却是少年那双晶亮的眼,里头盛满了揉碎的心酸。

“阿意,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你了。”

“好,我答应你。只要这院中杏树不倒,我就永不离开。”

到头来,终究是丢下他了。

是父命难违,还是心生退意?

她不动声色的,在袖低握紧双手。

只差最后一拜,即可礼成。

愿意么,就此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甘心么,今后与那少年再不相见。

“有时候我在想啊,安意你为什么会喜欢少爷呢?”

“因为他眼睛生的很好看。”

“就这样?没了?”

“嗯。”

傻青桃,怎么会这样就没了呢。

他的眼呀,他的笑呀,他的一切,她都喜欢。

喜欢的不得了呀。

依稀又回到黄昏下的湖心亭,少女声泪俱下,句句求饶,她却无能为力,而且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是怕了么。

怕那高门大户吃人不吐骨头,所以逃的这样慌张,不敢回头?

喜娘又催促了一声“夫妻对拜”,安意依旧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宾客中窃窃私语,谢弦亦抬起头疑问的望着她。

是什么蠢蠢欲动。

是什么不肯罢休。

末了,终是听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等一下”。

安意掀起红盖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那个方向,睁大了双眼。

她看清了逆光中的向自己走来的少年,刹那间泪如雨下。

少年拨开人群,步履坚定,昂首挺胸的走到安意面前。

他低下头看着她笑,眉眼温暖,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他牵起她的手,低低的说:“阿意,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随后转过身,目光平静的看了众宾客一眼,一字一句朗朗说道:“宋某不才,浑浑噩噩过了十余年,近日才因一女子方得醒悟。这女子曾在宋某最混沌懵懂的时候不离不弃相伴左右,却又因宋某平白无故受了莫大的委屈。今时今日,宋某无以为报,只有以余生护她无忧无苦,免惊免惧。在场宾客皆可作证,日后宋某若有二心,天地共诛。”

他一番话说完,厅堂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像是岁月动荡后的山河永寂。

宋依洲就这样牵着安意走出人群,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没有人想到要去阻拦。

谢父终于反应过来,刚要叫人拦下他们,只见谢弦回过身对着他摇了摇头。

谢弦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年轻干净的脸上现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安意跟着宋依洲走在长街上,每一步都恍惚的犹如梦境,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这个梦摔得粉碎。

她看着宋依洲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陌生,这个独当一面的男子真的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宋家小少爷吗。

“你……”她迟疑的开口,宋依洲背影一滞,回过头望着她却是傻傻的笑开来,“子川说,如果我把那些话都背出来的话,你会很高兴。阿意,你高兴吗?”

“……”

霎时间,有风吹过,扬起了安意朱红色的裙摆。似水波荡漾,悠远而绵长。

冗长不见尽头的长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多数人经过他们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

可眼下,他们一点也不重要。

安意眼里只剩下了面前站着的翩翩少年,唇红齿白,眉眼天真的冲着自己笑眯了眼睛。

她想,除非这个少年将她给忘了,否则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叫她离开他。

她是这样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到心甘情愿护他一世天真。

于是安意踮起脚搂住宋依洲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的说:“高兴。我当然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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