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你可是对宋家少爷动了心?”
“我送你去宋家教书,是为了让你得到磨练,而非攀龙附凤。”
“你年后就不要去教书了,为父已经为你定下一门婚事。”
“谢家二子谢弦,从前为父的学生。为人谦和聪颖,会是个好夫君。”
“你娘在世时总盼望着你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待你嫁进谢家,你娘最后的心愿便也了了。”
“这门亲事已定,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三月半,谢家彩礼便抬到家里。”
“你若执意要回宋府,便当做没有我这个爹吧。”
安意惊慌的喊了声“不要”,终于从梦中惊醒。
她喘着粗气低垂下头,那日雪野中南儒声对她所言字字句句在梦里重又展现,陡然让人心惊。
她想起自己与家里决裂,又被宋府赶出,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乌黑的发披在身后,像柔软的水草蜿蜒而下。
趴在床头睡着的小丫鬟也醒了,睡眼朦胧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着跑出去:“少爷,少爷,南姑娘终于醒啦!”
“……”
没多久,那丫鬟又跑进来伺候安意梳洗,嘴里喋喋不休的唠叨着宁子川为人慷慨,才高八斗,待人谦和,八面玲珑等等光辉事迹,简直要将自家少爷夸成了那九天之上无可挑剔的仙君才肯罢休。
安意听了,莫名觉得好笑,只一一应下,表示赞同。
一番梳洗过后,宁子川亲自端着早膳进屋,小丫鬟看见了,忍不住偷笑,末了还要故作正经的退出屋子将房门带上。
那眉眼间的神气,像极了香气浓郁的海棠花,沾染着喜气。
宁府一个小丫头都这样精灵古怪,可见宁家家主平日里对这些下人真是和气。
安意望的有些出神,想起宁子川,忙起身向他道谢。
宁子川浅浅一笑:“南姑娘无需客气,先前你身子便弱,又在冷水中站了许久,故而昏迷了三日。不过大夫说只要醒来,便无大碍,令尊那里子川已派人知会,南姑娘不必担心。”
果然是宁子川,一切都替她想的周到,不出纰漏。
“不知道南姑娘下一步作何打算?”
安意被问住,沉吟片刻终是咬了咬唇说:“先回趟宋府将我的东西取回来,然后回家。”
她想的明白,无论站在各种角度考虑,离开宋依洲,都是对彼此最好的成全。
也许刚开始会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没关系,时间久了,他便会忘了自己。
就好比冬日沐浴,委实痛苦。
但最痛苦的并非脱衣时的瑟瑟发抖,也非刚进被褥时的寒气袭人,而是在刚离开水的时候,因为身上还残留着水珠。
情爱亦是如此。
深爱着一个人,刚分开,一定是最难熬的。
但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
况且宋依洲是个傻子,对她的感情充其量也只是依赖和眷恋。
日色很慢,余生很长,会有人取代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一定会有那样一个人。
安意满打满算,自认为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却不知为何偏偏忽视了宁子川望着她时,眼底的炽烈。
是她无法承情,不敢,亦不愿。
宁愿嫁给素未蒙面的谢家公子,也不愿正视宁子川的真心。
只因嫁与生人,度过苍白的余生,是她对宋依洲不忘初心的最好成全。
有时候,忘却是弱者的无奈。
只有铭记才意味着救赎。
宁子川是何人,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心意已决。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于是,他云淡风轻的笑起来:“既然这样,我备车送你一程。”
“多谢公子。”
安意起身,又是盈盈一拜。
谢他知遇之恩。
谢他真心交付。
这世上总有人互相欣赏,可就是没有办法走到一起。
世事残忍,但翻转过来想,未尝不是慈悲。
马车在宋府门前停下,开门的是管家,听安意道明来意,他微微笑起来:“南姑娘,你来的正好,今天老爷夫人都去西园上香了,你还来得及和小少爷道个别。”
安意点点头,道:“多谢。”
经过湖心亭时,她远远望了一眼阳光下方方正正的亭子,分明才离开几天,却已恍如隔世,心境苍老之迅速令人猝不及防。
她突然想起什么,偏过头问管家:“不知青桃在何处?”
管家脸色一滞,幽幽道:“那天青桃被夫人赶出府后,听说想不开,投湖自尽了。”
刹那间,安意在袖低紧紧握住双手,脑海瞬间被抽离成一片空白,只剩下陡然的心惊。
竟然……死了?
直到站在宋依洲门前,安意依旧觉得恍惚,分明几天前青桃还在西厢房冲她笑的灿烂,如何就没了呢。
霁月守在外头,看到南安意,十分客气的笑了一下,问道:“少爷刚睡下,要叫醒他么?”
“不必了,让我看看他吧。”
霁月应下,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屋内点着熏香,淡淡的,似茶叶清冽。
宋依洲面朝墙躺着,呼吸平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开门前一刻就已经醒了,他知道他的阿意来了,按耐不动,是为了给她惊喜。
他喜欢看到阿意脸上因惊讶而流露出的淡淡笑意,毫无防备,少有的天真神色。
“南姑娘拿着行李,是要走么?”
“嗯。”
“今后也不来了么?”
“……不来了。”
“可是小少爷他……”
“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他。”安意顿了顿,看向霁月,眼中划过一丝悲哀,“如今青桃不在了,今后还得麻烦你多照顾着少爷。”
“这是霁月应该做的。”
安意盯着霁月低眉顺眼苍白的脸,却找不到一丝青桃的影子。
罢了,人和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世事虚妄,朝不保夕。
做人到底还是应该明哲保身,方能善终。
安意在屋内站了一会儿,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那日湖心亭中,青桃望着自己无助求救的眼神。
你说,那样一个爱笑娇弱的明媚女子,在冰冷湖水没顶的刹那会想些什么呢?
是不动声色的心如死灰,还是满腔怨愤的决然离去,她都不得而知。
但她清楚的明白,这一切皆因她而起,思及这一层,安意只觉得自己身处冰窖,无法逃脱。
直至霁月喊了她好几声,方才回过神来,她望着霁月,眼中似隔了层大雾,茫然的问道:“怎么了?”
霁月面色犹豫,想了想,终是说出口:“他们都说南姑娘离开这里,是为了嫁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床上,宋依洲无声无息的攥紧了拳头,小心翼翼的等待着安意的回答。
他们说,嫁人就是一个女子心甘情愿的陪在一个男子身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不信他的阿意会丢下他,去到另一个人身边。
他不信。
所以每次听到下人们说起,都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赶走,可看着他们脸上默契的笑意,又让他感到害怕。
好在,他的阿意,现在就在这里。
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听到她否定的答案,然后转身抱住她,就像从前一样。
岁月无声,仿佛时光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空荡的屋子里,缓缓响起安意一贯清冷的声音。
“是,家父定下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霁月听罢,礼节性的回了些诸如“百年好合,喜结良缘”之类,宋依洲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耳边有一口大钟不知被谁狠狠一敲,嗡嗡的响个不停。
有人要抢走他的阿意。
是谁?是子川?还是那日花楼里的男人?又或者是街头笑话自己的几个公子?
身后,南安意轻轻说了声“我走了”,应该是在同他道别。
不许走,怎么可以走。
不是说杏树不倒,便永不离开吗?
骗子。
原来阿意才是最大的骗子。
他无端感到愤怒,不愿再理她,不愿再听她用好听的语调咏词,不愿再看她对自己柔柔的笑弯了眼,甚至不愿转身再见到她。
要走便走吧,他不稀罕。
骗子。
安意沉默着,转身离去。
她多希望那个少年能醒来,撒着娇将她拦下,蛮横不讲理的叫她留下来,也许那样,她真的会舍不得迈出一步。
可是没有。
她的少年睡得这样安稳,恬静,就像被那日偏房里的清浅晨光包裹着。
那么就这样吧,悄无声息的离去,总好过撕心裂肺的割舍。
已经有人为这段孽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不敢再停留,这宋府的每个角落都曾见证着她和宋依洲的笑容音语,如今都成了荒唐的梦魇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她压抑的无法呼吸。
如果我离开,一定不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如果有一天我选择遗忘,那一定是希望能够更好的将你记起。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
也许离开你,是我能给予你的最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