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在遇见魏千影以前,齐笙从未思量过自己的终生大事。
偏偏在与魏千影相处的一个月里,她稀里糊涂地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绮念,念及两人之间隔着天堑云涯,只好趁着念头尚处萌芽,主动将它们碾灭。
好在她运气好,结识了孟九。
若说魏千影是惊艳绝世的墨罂粟,耀眼而危险,美则美矣,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幻梦;那么孟九就是温润的兰花,是真正触手可及之人。
她不愿重蹈娘亲的覆辙,想找一人安度余生,谁知半路又杀出个魏千影。
再看这朗月河旁多是情人眷侣,湖上漂着月舟点点,犹如星河滚滚,本该是花前月下的好光景,她却被魏千影和孟九夹在中间好不自在。
孟九看出三人之间氛围微妙,清咳一声说:“我去买些月舟来放吧”。
随着孟九离去,齐笙这才有机会问魏千影:“少侠日理万机,来小小喜州难道只是为了找人替你料理伤口?”
魏千影看她一眼,剑眉微挑,“你自己叫我入秋来喝梅子酒,如今有了相好的,便不作数了?”
齐笙被他说得语塞,毕竟是她邀约在先,如今理论起来倒显得是她不占道理了。
她舔舔唇,又同他争道:“那你为何故意在孟九面前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魏千影一手负在身后,恍然大悟似的弯了弯嘴角,“哦,是说你将我一人丢在家中么?可这是事实,齐笙,你日日出诊到夜里才回来,我并未说错。”
那一瞬,齐笙望着魏千影那双被灯火映亮的幽深眼眸,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的他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是有备而来,甚至是志在必得。
孟九很快回来,将月舟点燃,分与齐笙和魏千影一人一只。
“放月舟时记得许愿,月神感知到你的诚意,会保佑你心想事成的。”孟九说完,弯身将月舟送入水中,“我的愿望是书肆的生意越做越好,还有,希望月神保佑齐姑娘平安喜乐,一生安康。”
孟九的月舟顺流而下,缓缓漂远,融入无数舟火组成的浩荡星河之中。
此时,桥头传来悠扬的凤箫声响,预示着祭月节进入尾声。
齐笙蹲在湖边,偷眼去看在人群中格外超拔脱俗的魏千影,流动的舟火悄然融化了他脸上的冰冻神情,甚至为他镀上一层罕见的温柔。
她终于得承认,这个男子,从第一眼就让她动心了。
在过去长达数月的苦苦思索里,她以为今生相守之人是谁都行,可直到今日在医馆外见到魏千影,那个终日游荡在她灵台中的疯狂念头才得以尘埃落定。
不是谁都可以,而是非他不可。
哪怕最终落得和娘亲一样的结局,她也要勉强这一回。
齐笙向来心思通透,想明白后便不再纠结,她将月舟放入河中,双手合十在胸前,她的心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相思空对月。
他们与孟九分别后回到医馆,大黄听到动静,摇着尾巴前来迎接。
当它看见站在齐笙身后的魏千影时变得更加兴奋,眼见着就要扑到魏千影身上,却被魏千影一个手势定在原地。
齐笙啧啧称奇,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挺有狗缘。”
魏千影蹲下身拍了拍大黄的狗头,缓缓说:“敖山犬极忠,一生仅认一主。我将它送到你身边,万一遇险,它可护你周全。”
齐笙听罢,笑意再一次僵在嘴角。
魏千影这番话的信息量极大,她一时竟分不清是该惊讶于自己以为的无心捡狗原来是刻意安排,还是应该对这只模样甚蠢的狗子的护卫能力表示质疑。
愣了半晌,她才抓住重点:“你之前就来过喜州?”
没想到魏千影对此毫不避讳,起身朝她走来:“喜州与青州相邻,我办事时常路过,顺道,看看你过得怎样。”
齐笙步步后退,直至被逼到墙角,这才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你瞧瞧,要是所有的医患关系都跟咱两一样和谐,人间该有多温暖啊。”
魏千影的身量挺拔,往齐笙面前一站,便将她整个人覆在了自己的影子下。这样望过去,她的下巴尖尖,眼神飘忽,像是一只心虚的小雀。
恐怕连魏千影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如何就慢慢伏下身去,待看清齐笙用红线串在颈间的白玉坠时,方才回过神来。
一时间,两人的气息落在咫尺,连带着满屋的草药香气都变得旖旎缠绵。
到底是齐笙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她偏过头,迟疑地问:“你刚刚该不会是想要非礼我吧?”
魏千影眸色一暗,直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说道:“我饿了。”
齐笙摸摸自己肚中亦是空空,于是生火煮夜宵。
锅中水很快沸腾,她将小馄饨下锅,面容也因此被水雾氤氲得模糊。
期间,魏千影的目光始终落在齐笙身上。他本是极薄情的长相,此时不知是放下了防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眉眼间竟透出几分暖色。
他早将齐笙的身世查得清楚。
齐笙的母亲齐绣禾一生未嫁,生下齐笙数年后便撒手人寰,至于齐笙的生父是谁,怕是只有齐绣禾本人才知晓。
齐笙还有个舅舅,名唤齐重河。齐重河向来视齐笙为齐家之耻,故极少来往。
齐笙的师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吴老毒,多年前凭借一身刁钻的制毒本领,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从这个角度来说,吴老毒调教出来的弟子竟然医术高明,实在是耐人寻味。
以上就是齐笙同这个世界的全部联系,干净得像是一汪池水,轻轻搅动,清澈见底。
他之所以调查齐笙,全然是因为发觉自己对齐笙,有了挂念。
这几个月来,他就像是从未走出过这间医馆一样,每每完成任务总是忍不住绕回喜州小镇,在街对面的茶楼小酌一杯,远远看着齐笙忙里忙外。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保持旁观者的姿态。
直到今日。
那破空而来的一箭他分明可以躲开,却因为杀手露出的眼睛与齐笙有三分相似,纵使生死一瞬,还是令他分了心神。
他终于意识到,齐笙是他的软肋。
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有软肋并非是一件好事。
来时他已将后路想好,倘若不能将软肋悉彻底纳为己有,便只能除之。然而当他真正站在齐笙面前,倏忽间又觉得,或许可以再等等,还不必急于抹去她的存在。
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齐笙殊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在魏千影的刀尖上打了个转,她端来热气腾腾的馄饨,底汤用虾皮和紫菜熬制,再撒上香油和葱花,瞧着极有食欲。
她还特地温了一壶梅子酒,放在魏千影面前:“既然说了是专门为吃酒而来,我可不能亏待你,来,尽管喝,不够我再给你拿。”
魏千影也不客气,抿一口酒,正色道:“酒香清冽,甘甜味酸,确是上品。”
“过奖过奖。”齐笙坐在魏千影对面,专心吃起自己那碗馄饨,期间还唠了几句,“我娘酿的梅子酒才是一绝。我试了这么些年,酒的滋味总不如她的,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待得一碗馄饨下肚,齐笙抬起头才发觉魏千影那碗丝毫未动,愣了愣,便要将碗捞到自己面前:“你若不吃,我便替你……”
话未说完,魏千影已将她伸到半空的手拍掉。
齐笙不由嘴角一抽,愤愤道:“你这人是不是找茬?”
谁知魏千影面色依旧坦然,甚至还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说:“我伤了右手,不便吃食,还要请你代劳。”
若非他话说得理直气壮,齐笙当真要怀疑此人是在调戏自己。
两人僵持片刻,魏千影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佩刀搁在桌上,齐笙瞄一眼那柄刻着饕餮纹路的凶器,立马笑眯眯地盛起一只馄饨送到魏千影嘴边:“来,张嘴,啊。”
饶是如此,还是有一滴汤汁顺着勺子的空隙流下来,齐笙见状忙伸手去擦魏千影的嘴角。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齐笙从对方幽深的眼中看见了那个手忙脚乱的自己,她意识到不妥,又飞速地抽回手。
“滴答”一声,汁水滚落在齐笙随手拿来垫碗的纸上。
竟是先前孟九为她绘的那副丹青。
水滴正好落在画中齐笙的泪痣上,不动声色地晕开了眼尾处的笔墨,乍一看,像是哭过一般。
魏千影瞥一眼画作,沉沉问齐笙:“你要嫁给他?”
齐笙闻言敛了笑,今日对魏千影种种反常行径的容忍终于达到临界。她放下碗,直起脊背,决定开门见山。
“在今天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想要快点嫁人,可见到你之后,我便不那么想了。我得承认,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很重。倘若你心中同样有我,我自然会很欢喜;倘若没有,也没什么,你不必觉得亏欠我。”
这就是齐笙,平生最恨永无止境的试探和猜疑,她情愿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剖开,清清朗朗地等一个结果。
她说完,房中一片寂静,就连大黄也不知何时睡去了,唯有墙角传来唧唧虫鸣。
皓月从层云后显露出来,一时间,清辉如水,明河在天。
魏千影沉默很久,终于抬起头看进她的眼睛:“齐笙,除了名分,别的我都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