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注定无眠。

魏千影睡了三两个时辰便无法入眠,只好眼睁睁看着曙光乍现,一点点照亮这间平静安宁的小屋。

他从榻上起身,来到床边,默然伫立。

齐笙仍在睡着,面朝内侧,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她的一头青丝迤逦披在枕上,像是上好的缎子。

魏千影驻足片刻,不知在想什么,最终踏着晨光悄然离去。

就在他合上门的刹那,齐笙睁开双眼,轻轻叹息。

昨夜魏千影说给不了她名分,是因为他身上背负血海深仇,自己都朝不保夕,自然没有成家的打算。

一番话虽合乎情理,齐笙却对此将信将疑。

魏千影身处江湖,有他的苦衷,她能理解。可这未必就是全部缘由,她想,魏千影就算真的要成亲,也大概率会娶什么扶风阁阁主的千金为妻,毕竟戏折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可以想见,魏千影的过去和将来都不会同她有太多瓜葛,她所能把握的,唯当下耳。

这样的结局齐笙早已料到,可听到魏千影亲口道出,个中滋味实在是有些苦涩。她只有假装喝醉早早睡去,以此来笨拙地掩饰失落。

至于他二人之间的缘分未来会如何展开,齐笙猜不透,也不愿猜。

眼前诸多烦恼愁绪,或许等到下一次相见,都会迎刃而解。

反正他来或不来,她都在这里。

往后的日子如同古井沉潭一般,一天天地往后推移,却,泛不起丝毫涟漪。

唯一的变化大抵是孟九来的少了,他是个聪明人,那日齐笙与魏千影之间的羁绊一目了然,聪明人是不会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齐笙则显得很不聪明。

今日喜州下了一整天的雨。

从齐笙有记忆以来,这样大的暴雨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就像是苍天裂开了一道口子,瑶池水一股脑地灌下人间。

天气如此恶劣,商铺大都闭门打烊,齐笙也早早关了医馆,在家里煮饺子吃。

饺子是韭黄鲜虾馅的,鲜香软弹,再配上饺子汤,着实是有滋有味。

齐笙一边吃,一边随手翻了几页翰墨斋新出的戏折子,忽听得叩门声响。她急忙忙搁下筷子去开门,说不期待,是假的。

可惜,来人并非是她想象中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而是浑身湿透、花了妆容的齐筝,以及齐筝的母亲,林素琴。

两人不曾撑伞,见到齐笙便急切地拽她的衣袖,求她去救齐重河。

原来齐重河患有哮喘,常年靠吃齐笙配的药调理,今日傍晚突然喘不上气,周遭医馆尽数打烊,她们没了法子只好来寻齐笙。

屋外雨大得惊人,寒意犹如一条毒蛇,不动声色地攫住人心。

齐笙想到自己这位久不蒙面的舅舅,脸上的笑意一分分冰冻,她抽回袖子,弯了弯嘴角:“对不住,我这间医馆也打烊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眼见着齐笙要关门,齐筝急忙忙伸手去挡,手指被夹得疼极了,她泪眼汪汪地扶住门框道:“阿姐,你就去看看我爹吧。”

她这一声“阿姐”,叫得齐笙愣是晃了神。

她们姐妹两之间,原也是有些温情时光的。

那时候齐笙的娘亲尚在人世,母女两借宿在齐重河家中,那两年齐家的生意不好做,全靠齐绣禾卖梅子酒补贴家用。白日里大人们出去营生,留齐笙在家照看表妹。

年幼的齐筝会满院子追着齐笙“阿姐”、“阿姐”地叫,齐笙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夏日的午后,姐妹两坐在屋檐下啃西瓜、翻花绳,或是抬头看天看云,日子澄净得就像隔壁陶师傅刚刚烧制好的琉璃。

入秋以后,齐绣禾积劳成疾,一夕间病倒。

犹如惊魂梦醒,那盏盛夏琉璃也一同摔得粉碎。

先是齐重河将她母女二人赶进阴暗不见天日的柴房,紧接着齐家开始吝啬到吃食、抓药的账目皆要一笔笔算清楚。齐绣禾的积蓄很快花完,开始典当首饰勉强度日。

六年前的大年夜,齐绣禾病重。

齐重河带妻女上街看烟火,齐笙筹不到诊金,跑遍喜洲的大街小巷也寻不见舅舅一家。她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家,想要去齐重河房内取些钱两,却发现这一家的人房门都落了锁。

齐笙从那一刻开始明白,原来人心也是可以被锁上的。

那个晚上,她守在娘亲身边,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后来她离开齐家,暗自发誓将来要挣许多许多的银子,不让自己再落入如此田地。还有,她永远不想原谅这些人。

这些年齐重河吃的药方,是师父还在时让她写的。

师父常说,要想行医,便得学会对众生一视同仁。倘若心中有恨和不甘,便会和他一样,一生都无法成为一个好大夫。

可今时今日,看着大雨中的齐筝母女,齐笙想到的,还是多年前孤立无援的自己。

见齐笙动摇,林素琴咬咬牙跪在地上,悲戚道:“从前我们家待你和你母亲有所亏欠,今后我们都一一偿还给你,只求你今天看在他是你舅舅的份上,去给他治治吧。不然他一口气上不来,可就没了!”

齐筝见状,也跟着跪倒在地,抽泣不止。

齐笙挑眉,冷笑着狠狠关上了门。

她恨自己还不够狠心。

她甚至疑心是娘亲留给她的那一半血脉在作祟,毕竟那个性子温柔的女子在临终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莫要恨你舅舅。

等到齐笙再度将门打开,她的手中已多了一只药箱:“我随你们去,但是到了明日,我便和齐家再无关系。”

她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放下仇恨。

雨夜行路颇难,齐笙特意将大黄留在家中,临走时大黄叫个不停,像是在担心她似的。

齐家门前的灯笼摇摇晃晃,显得格外幽微。

齐笙进屋,见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齐重河,他的面容隐隐和娘亲有些相似,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与生俱来的血脉带给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是亲人。

齐笙的心又软了几分,她替齐重河把脉确诊,开了新方子,让齐筝和林素琴尽快熬药。

屋内变得安静下来,唯有齐重河沉重费劲的呼吸声。

齐笙静坐片刻,见窗户未关,走到窗边才发觉窗柩在微微颤动。她愣了几秒,面前的墙壁竟像洪流一样朝自己砸来。

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整间房子就此倒塌,不复原貌。

齐筝从厨房跑出来,见到眼前景象,惊得大叫起来。她冲上去吃力地搬开几块碎瓦残砖,发觉无济于事,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喊:“爹爹,阿姐,你们还在吗?”

林素琴见到房子塌了,亦是一阵眩晕,好在她还能沉住气,匆匆去找人帮忙。

到得后半夜,雨终于停了。

一抹冷月无情,照得人间惨淡。

府衙来的四五捕快连同三两邻居几乎是连夜不停,才将一半废墟勉强清理出来,然而一根横梁拦在面前,令人无法继续搜救。

众人尝试数次也没能将横梁移动分毫,捕快只好回衙门请求增派人手。

齐筝抱着膝坐在檐下,哭了一宿的她此时眼睛肿得像极了两只蜜桃,她吸吸鼻子,忽然听闻两声由远及近的犬吠。

她循声望去,只见齐笙医馆里养的黄狗飞奔而来,黄狗身后跟着一名黑衣男子,容貌惊为天人,正是她数月前在齐笙院中见到的那个人。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隐约觉得有了希望。

大黄在横梁前停下,嗅了嗅,开始疯狂用爪子扒土。

敖山犬护主,说明齐笙就在这后面。

魏千影本就阴冷的面色愈发沉下几分,他的一只手贴上横梁,稍稍用力,纹丝不动。

手下的木材经过一夜暴雨浇灌,变得阴冷潮湿,甚至,又重了几分。这和他记忆中魏氏火灾倒下的横梁很不一样,那是烈火灼烧下的焦木,滚烫又致命。

可巧的是,这些巨大笨重的木头似乎总想夺走他重视之人。

魏千影的眼睫微颤一下,双手托住横梁,凝息运功。

武林之中绝学无数,相传青州魏氏内功精纯,练至臻境,可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果真,那粗重横梁竟在魏千影手中缓缓抬起。众人看得呆了,反应过来皆上前帮忙,最终将木头移开三尺。

一时间,废墟中又有数块砖瓦落下,尘埃扑面。

齐笙的眼前终于有一丝光亮闯入,可那些漏下床底的尘土却呛得她咳嗽不止。昨夜房屋塌陷之际,她第一时间拽着齐重河躲在床下,到底是他们命大,撑到了现在。

一只手在这时伸到她的面前,欲将她搀出困境。

齐笙乐呵呵道了声“有劳”,待钻出半个身子才看清俯身在自己面前之人竟是魏千影。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不食烟火的冷漠侠客。

他跪在这废墟之中,同她一样,满身尘土;

他走出地狱,和她一般,染上人间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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