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绵长,空气里到处充盈着湿意,仿佛动辄便能挤出水来。
齐笙是这座小镇的郎中,缺银两时也会给动物治病。雨季繁忙,她近来常常到了晚上才回来。今朝傍晚又下起瓢泼大雨,她忘了带伞,到家时已淋了个浑身湿透。
她轻手轻脚地点亮灯,光焰犹如潮水一般漫延了整间小屋,然后她看见魏千影已经歇下,面朝内侧,睡得安稳。
有那么一瞬间,齐笙突然感到恍惚。
她已经独居太久,久到看见家中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人时,第一反应竟是怀念。
齐笙生下来就未见过父亲,只与娘亲相依为命。娘亲体弱,性子温柔,常说齐笙的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江湖上闯出一番成就后定会回来与她们团聚。
可惜直到娘亲辞世,也没能等来那个人。
从那以后,齐笙成为一介孤女,机缘巧合下遇到那位终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师父。师父的医术了得,悉心教她三年,足够她安身立命。
掰着指头细细算来,她开医馆营生已有五年,平日里虽然辛苦,却也乐得自在。今天不知怎么就被魏千影勾起了往日回忆,心中顿觉寥寥。
急促的叩门声在这时陡然响起,夹杂在雨水声中,犹如战时鼓点若有若无。
齐笙尚未反应过来,魏千影已翻身取刀,警惕地望向门外。
原来他没睡。齐笙的脑海飞快闪过这样的念头,下一秒,魏千影手中的刀鞘抵上她的后腰,示意她去开门。
是了,他受了那样重的伤,甚至要在荒郊野岭等死,如今伤势还未好全,自然怕仇家找上门来。
只是,他竟然怀疑她。
齐笙不禁恼火起来,她虽然自说自话收走了魏千影身上的荷包作为诊金,但为了治好他,也花了不少心力。更何况,倘若她真有意加害于他,他怕是早就凉了。
齐笙越想越气不过,兼又心中坦荡,遂大摇大摆地前去开门。
门外,是隔壁的秦姨。因感念齐笙治好了她家卉丫头的风寒,特地等到齐笙晚间归家,送来些自家酿的甜酒酿。
原是虚惊一场。
送走秦姨,齐笙将酒酿放在灶上,阴阳怪气地问魏千影:“你说,我该是吕洞宾呢,还是东郭先生呢?”
魏千影闻言,放下刀的手微微一滞,没有接话。
她素来伶牙俐齿,这会儿又扯了什么“狗咬吕洞宾”、“东郭先生和狼”之类的俗话来讽刺他恩将仇报,横竖是他谨慎过了头,只好听着。
见魏千影吃了瘪,齐笙的心情稍稍好些,拉上两人之间的帘子,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谁知一滴豆大的水滴忽地滴在她的额上,她诧异地抬起头,一颗心顿时沉了一沉。
屋顶漏了。
魏千影环着手臂坐在床上,看着齐笙手忙脚乱地找来满屋子锅碗瓢盆接水,奈何屋顶漏得太大,不一会儿功夫,雨水就盛满了所有容器。
齐笙很是痛心疾首,正要麻烦魏千影将床头的花瓶也拿来接水,他已经起身开门往院子里去了。
齐笙忙追出去,只见他轻车熟路地取来堆在檐下的瓦片和干草,飞上屋顶开始修补那个恼人的漏洞。
齐笙惊得“你、你、你”了半天,终于想起魏千影是病人,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本着一颗医者的慈悲心肠,她搬来梯子,抱着伞,吭哧吭哧地爬上屋顶。
夜雨苍茫,齐笙撑着伞在魏千影身边蹲下,像极了半个月前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这样望过去,魏千影只着了中衣,领口微松。水滴顺着他的发丝滚进衣领,又沿着胸膛的纹理滑至更深处,实在是惹人遐想。
齐笙看得发愣,直到魏千影一句冷冰冰的“看够没有”,方让她回过神来。
齐笙在心中骂了自己一万遍不争气,居然沉迷男色让人看了笑话,好在面上还算镇定,她轻咳一声岔开话题:“看不出来,你手艺还挺好。”
魏千影本没想接话,可不知为何,看到齐笙局促的模样突然觉得好笑。他朝齐笙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说:“你没看出来的事情可多着呢。”
齐笙被他突如其来地靠近惊了一跳,下意识想退后,却忘了脚下路滑,险些滚下屋顶。好在魏千影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这才稳住身形。
“你做什么?”魏千影皱起眉,似有不悦,“将伞撑好,若只遮你一人,你便下去吧。”
原来,他方才凑近是为了避雨。
明知是自己理亏,为了挽回面子,齐笙还是没脸没皮地反驳道:“要我为你撑伞便直说,往我怀里凑什么,你生得这样高大,我只当你是要非礼我。”
话虽这样说,手中的伞终究是朝魏千影的方向移了移。
夜雨不知何时停了,积水顺着房檐滴下,落在阶上,听得分明。
齐笙抱着手臂站在房内,有些无措。
真真是祸不单行。
屋顶漏雨把软榻淋了个湿透,眼见是睡不成人了。这些天她体谅魏千影是病号,将床让给魏千影,自个儿在榻上胡乱将就。现下屋顶是修好了,雨也不下了,她却没地方可以睡觉了。
面对此情此景,齐笙很是踌躇,同魏千影挤一张床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若由自己开口难免会显得很不矜持。
魏千影却好似全然看不透她的心思一般,立在床边,斜斜看她一眼:“怎么,你当真以为我会非礼你?”
齐笙的性子最禁不得激,听闻他这样说,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穿着衣服就往被子里钻,只露出一双婉转似游龙的杏眼,笑嘻嘻道:“非礼了便就非礼了,少侠长得这样好看,我也不吃亏。”
论起嘴上功夫,齐笙是万万不能容忍自己落在下风的。
虽逞了一时嘴快,她心中到底还是忐忑,尤其是魏千影仍一动不动地立在床边望着自己,乌眸沉沉,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齐笙被盯得心里发毛,不由心虚问他:“你干嘛?”
“你睡里面。”魏千影淡淡道。
“不要。”睡在内侧机动性不强,安全系数大打折扣,倘若夜里真有个什么事,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尽管她觉得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夜里大抵还要下雨,方才我屋顶未补严实,还需返工。你且睡里面,省得吵你。”魏千影说着,俯下身便要掀开被褥。
齐笙吓得连忙往里挪,直到魏千影气定神闲地合衣躺下,她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问他:“你真没补好?”
魏千影随手灭了蜡烛,回了句:“睡吧。”
齐笙重新躺下,这才意识到被那人耍了,偏偏又奈何他不得,只有赌气般地将被子卷走,留给那人一片小小的被角。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探进来,将屋内陈设勾勒得朦朦胧胧,用来接雨水的瓶瓶罐罐犹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瞧着很是滑稽。
可是在遇见魏千影以前,每一次屋顶漏雨,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镇上的瓦匠不知是手艺不好,还是存心偷工减料,从未将齐笙家的屋顶修得令人满意过。久而久之,齐笙对屋顶漏雨也就见怪不怪,甚至有几回夜里还是守着那些瓶瓶罐罐睡着的。
因此她讨厌谷雨,讨厌空气里挥散不去的潮湿水气,那让她感到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
而今,终于有一个人肯冒着雨为她修葺那不争气的屋顶。她却深切地明白,这不过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因为误会了她而表达歉意的方式罢了。
他们之间,隔着比整段谷雨还要漫长的荒芜。
且是难以逾越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其实也未必一定要是那个人。
她已经独自一人太久,不过是通过眼下这个契机方才意识到,她今年二十三岁,是该嫁个寻常人家,过一把相夫教子的日子。
秦姨上回还张罗这事来着,赶明个儿可得好好问问,到底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齐笙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听闻身后传来那人平稳的呼吸声,怕是已经见了周公。
她想了想,将被子给那人匀了一些,翻一个身,就此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