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笙第一次遇见魏千影是在雨水充沛的五月。
彼时,她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大雨滂沱下的泥泞里。
她刚给邻镇王家的大黄牛接生回来,没想到路上天色说变就变。好在怀里的诊金丰厚,让她颇为欣慰。
也许可以多买几本翰墨斋的戏折子,还能去醉仙居好好犒赏自己一顿。不过吃食吃了便吃了,终不能长久,不如添些谢馥香的胭脂回来才值当。
她胡思乱想着,一不留神好死不死地脚下一绊,继而好死不死地发现了躺在路边的男子。
雨水早已将男子一身血污冲刷得干净,依旧不难看出此人伤势极重。
齐笙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边,小小的油纸伞瞬间隔离出一方清净。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在心底暗暗感叹,要是就这么死了怪暴遣天物的,于是伸出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问:“这位兄台,我看咱两有缘,不如我救你一命如何?”
那人不说话,唯一的变化大抵就是从目不转睛地望天变成了眼也不眨地看伞。
兴许是个哑巴,是聋子也有可能,或者又聋又哑。
齐笙毫无逻辑地推测着,觉得实在是可惜,不死心地探手在男人身上一阵搜索,看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足够支付他的药钱。毕竟他伤得这样重,若是弄回去死了,不见得还要让她倒贴棺材钱。
幸而老天有眼,此人是个金主,光脖子里那块玉就值不少钱。
齐笙大喜,最后从男子腰间摸出一块银铸的牌子,触手冰凉,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魏、千影,是你的名字?”她费力读出银牌上的字,茫然地低头去看重伤的男子。
只见他了无生气的眸子动了动,继而陷入昏迷。
刹那间,雨势大了起来,浩浩荡荡席卷了天地,也不知成全了谁。
三日后。
炉子上文火熬着小米粥,浓稠的米香溢满了整间屋子,有种令人心安的生气。
齐笙刚刚出诊回来,洗净了手,端来伤药和纱布放在床头,笑嘻嘻道:“魏少侠,该换药了。你看,你的衣服是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打趣话说出口,却无人接茬。
齐笙只好撇撇嘴角,安静下来看魏千影宽衣解带的模样。
手指纤长,骨肉均匀,衣衫下的身体虽多陈年伤疤,却也算是赏心悦目。只是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要改,没事板着一张脸,不是没童年就是假正经。
齐笙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问了出来:“少侠生得这般俊俏,如何不爱说话呢?是童年不幸,导致性格缺失;还是故作正经,为了维护侠客尊严?”
齐笙毒舌又嘴快,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只见魏千影冰冻一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愠色,她心中得意,复又添了句:“依我看,少侠这性子并不怎么招人待见呀。”
当初她将魏千影捡回来,寻思着今后屋里多了个大活人,好坏能陪自己斗斗嘴,谁知这人油盐不进,她只好变着法子激他,由此得些乐趣。
可惜,眼下那人又闭了眼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教她自讨没趣。
齐笙突然觉得心里痒痒,后悔那日见他肠子流出来,好心替他捡起来塞回去。
如今看来,真是多此一举了。
不知是齐笙医术高明,还是习武之人的身子骨委实硬朗,总之眼瞅着才几日的功夫,魏千影便能下床走动,堪称医学界的奇迹。
因着原先的衣裳早已不能蔽体,他眼下穿的灰色袍子是齐笙翻箱倒柜找了老半天才寻到的。说是从前师父的衣裳,先凑合着穿穿,总比赤身裸体满屋子晃悠来得雅观。
从这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总要自动过滤了方才听得入耳。
袍子是短了些,他只好将袖子松松垮垮地卷起,露出一截手臂,被齐笙连夸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只是她浑然不知,他如今亦不过二十有七而已。
魏千影坐在桌边,目光沉沉地盯着雾气升腾后手忙脚乱煮面的齐笙,记忆又回到那日谷雨。
分明是一心求死,却被这人多管闲事,偌大的天地不走,偏要撑着伞在他身边蹲下,一脸无辜地问上一句,不如我救你一命如何?
不知怎么,那张原本只是平淡的面容在那一瞬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直到她迟疑着念出他的名字,他突然觉得自己那颗被大雨浇熄的心脏重又被一双无形的手聚拢、捏好,再一次在胸腔中汩汩跳动。
他想起来了。
许多年以前的滔天火光中,也有那么一个声音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且那声音凄历沙哑,令人至今不敢忘却分毫。
十七年前,魏家遭受灭顶之灾,仇家杀尽所见魏氏门人,最后用一把火毁尸灭迹。
年仅十岁的魏千影被仆人藏在米窖方才逃过一劫,却依旧逃不出火海。眼见那烧焦的横梁向自己砸来,他只得绝望地闭了眼,末了,却被一双手推出险境。
再睁开眼,母亲已被压在梁下,口中鲜血不止,惊心触目。
他惊恐地想要奔回相救,却被母亲厉声喝住:“千影,不许过来!你是魏家唯一的血脉,我要你亲眼看着生母如何葬身火海,族人如何被仇家灭门。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年幼的魏千影紧抿着唇,脸色惨白,冲天火光将他乌黑的眼眸映得明明灭灭。风声回旋呼啸,他一字一顿地答:“记住了。”
“今日你所见种种惨象,他日必要一一加诸仇家,为我魏氏报仇。否则魏家三十七条人命将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扰你不得安生。魏千影,你可明白?”
母亲的声音越发骇人,想来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最后竟真如九幽修罗前来索命。十七年来,在他浅薄的梦境里反复出现。
自此魏千影三字再非寻常姓名,而是生生被他的母亲用生命化成了诅咒。他背负着整整三十七条血亲的性命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一不小心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十七年来,他学会握刀,学会杀戮,学会刀尖饮血,刀下骸骨堆积如山。身上的枷锁将他压得无法喘息,魏氏倾覆的大仇未报,母亲的字字血泪始终在他心头萦绕。
那煎熬深入骨髓,焚心煮骨,不死不休。
而今他终于有机会解脱,不承想生死一念之间,还是听见有人低声唤他姓名。
他闭上眼,知晓自己再一次求死不成。
也许是他这一生罪孽深重,也许是魏氏灭门之仇一日未报,他便不能休息,还得站起来,撑着这破败身躯投入那永无止境的杀戮中去。
直至赔了身家性命,方能寂灭于天地。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死亡意味着慈悲。
“你发呆作甚,不过是一碗阳春面,也不至于就感动成这样。”
魏千影拉回思绪,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已被推至自己面前。
齐笙坐在对面,撑着下巴说个不停:“你身子尚未痊愈,得戒食辛辣荤腥,兴许味道会差些,不过当下养好伤口才是正经事。”
魏千影埋头吃面并不打算接话,要说这面滋味如何,他是品不出来的。常年在死人堆里拼杀使他无法把三餐当做享受,进食往往只是为了饱腹。
眼下他只觉得齐笙这人十分聒噪,好在并不很让人讨厌罢了。
一碗面转眼见底,清汤寡水,果然不见半分油星。
魏千影抬眼,见齐笙仍托着腮直直将他盯着,不由蹙起眉问:“怎么?”
齐笙面不改色,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恭维道:“长得好看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吃碗面都是受看的。”
魏千影眼角微挑,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烦:“有话就说。”
“我就是想问问你进食后可有什么不适?当初给你塞肠子的时候不够严谨,也不知道塞反了没有。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我,最多就是得麻烦我开个刀,帮你把肠子给捋顺了。”
齐笙不安好心地坏笑,指望能借此唬住魏千影,哪知这位主毫不在意,起身就走。
她见状忙追上去道:“你别走啊,刚吃完饭就睡觉不容易消化。你还没告诉我哪儿不舒服呢,有没有觉得想排泄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魏千影终于忍无可忍,低低骂了句“庸医”。
齐笙这回总算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去收拾碗筷,今日笼统逼得魏千影说了三句话八个字,比昨日稍有进步,还需再接再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