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堂里种着几株柳,柳树本是生性风流的种儿,不用风吹,只向地垂下几分,婀娜的身段真真赛过绮香楼长袖飞舞的黄花女儿,与里间朗朗书声似乎与之很是不符,不过这声音无力拖沓,倒是伴着柳枝的逶迤听出了几分缠绵的意味,言絮拖着小小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路过这里,走过的路上洒落了一地灰尘。

窕窕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是模糊,好像忘记了什么,好像抹去了什么,不过这个小丫头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她叫她言言,一个写下的字句比眼神还要灵动的丫头。

言絮低垂着头,朝窕窕走过来,窕窕蹲下伸出手臂接住了她,本以为会挥舞了一片灰尘,污浊到身上这件衣服都不想再要,可是双手却莫名的干净,衣服好像比刚刚更为清爽柔香。

窕窕问道:“言言怎么了?”

言絮只是垫着脚尖,搂着窕窕的脖子紧紧抱住了她,紧的窕窕都差点喘不上气。窕窕轻抚着她的后背,她很明确地感受到了这个孩子在她怀里狠狠地颤抖,抽泣,她问不出个什么,只能这般安抚着她。

“姐姐,”言絮把下巴轻轻抵在了窕窕的肩上,脸颊贴着脸颊,冰凉的嘴唇像亲吻着她的耳廓一般,如情人间的喃喃,“姐姐,你快些离开这里,快些走吧。”

窕窕心头震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忘了许多东西,可是她到现在,还是记不起来。

“离开,从什么地方离开,走,走到哪里去?”

窕窕许是思考得过多,头有些疼了,她这般问着,眼睛慢慢地合上,待到这句话问完,眼睛挣了开来,却惊讶地发觉自己不再是半蹲在地上,怀里依旧抱着个人,脸庞犹存稚嫩,眸子灵动得像是剪了一湖秋水,却是极为冷漠的情绪,她平视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快些走吧。”

“言言!”

窕窕从睡梦中惊起,额头上一粒粒豆大的冷汗。

她双目跟失了焦距一般,机械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好像还没从刚刚的梦中缓过来,在她的周围,前面是一堆火堆,呲呲地贡献着热度;妩笑在车厢里熟睡,无措靠着车壁,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硝华合衣在一旁的枝桠上睡得正熟,只有安水和悦然是醒着的,两人默不作声地依次往火堆里添着柴火。

窕窕拿出随身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了额上的汗珠,想着真是个奇怪的梦。

“刚刚,梦到什么了?”

窕窕一惊,美目转向了刚刚出声的悦然,悦然手里拿着个干柴火,挥舞着朝她笑了笑:“我和师兄在守夜,看你刚刚就很是不舒服的样子,又是这般的被惊醒,想必是梦魇了。”

窕窕理了理沾湿了的碎发,回答道:“是的,可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梦境啊。”

“梦境皆为虚幻,比泡沫还脆弱,醒来就散了,不必太过当真。”

这下安水开了金口,他问道:“姑娘真以为,梦境全然无用么?”

窕窕一愣。

“之前的咱们越国的越宗先王在位十年时,举国饥荒,天灾水涝几乎遍布整个越国的造粮之处,迫不得已连王室里私藏的宝物都默许流入民间,贩至别国,只为了换点米粮。后走投无路,在正清宫敞开大门望天,祈求诸神列祖放越国百姓一条生路,当晚便被圣帝托梦,说是国之西南,有长山似龙,开之可得粮。”

窕窕掩唇惊呼道:“在山里头能找到粮食?”

安水摇头道:“山里头哪里可以找到粮,何况那所谓的长山似龙,只是个石头山脉,有点绿色的地方就只一个主峰盼蝙山.”

“莫非这只是越宗先王转移了百姓矛盾的法子,还是,只是望梅止渴的一道政策?”

安水道:“姑娘都猜错了,那山脉的确有粮,却不是真正的粮食,而是一个金矿。”

窕窕笑道:“陆中金矿少之又少,早听说越国独占其一,亦是因为了这个金矿而足以无惧于剩下十一国,想不到还有这等由来。”

“是,心诚所致,人死后自然还是乐得福荫后世的,如今窕窕姑娘还会觉得梦境无用么?”

窕窕沉默了些许时间,指尖轻抚着自己的面颊,她说道:“我也不知这个梦境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在那梦里,好像除了言言那一块,剩下的记忆全数没了,言言在那处告诉我说,离开,快走,我想问她离开哪里,又快走到哪里去,还没等她回答,我便醒了,”自己轻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的梦境可是比不上那位越国先王,只是估摸着言言在下头想我了,回去得赶紧给她烧几注香。”

“言言,燕燕?”

窕窕点点头答道:“是了。”

“她让我们快些走了?”

“言言就是这个样子,有才气又皮相,本是个完美的闺秀样子,却整天是神叨叨的,乖巧却也口不择言,像那些死啊亡啊的,小丫头是半点不忌讳,我说了她多少次都不听。”

安水道:“看来这次旅途不算太平。”

悦然瞧了车厢里安安稳稳熟睡的妩笑,别过头去哼了一声。安水说完这句话后,把手头的柴火都推到了悦然那侧,被哀怨地瞥了一眼,他却恍若没见着一般地无视,自己从包裹了拿出一个装订好了的帛书,原本静谧的夜空被一声鸟叫给惊破,这鸟儿刷拉一声在安水身侧展了下翅膀,光滑如丝绸的扁毛都掉下了数根,鸟儿惊叫着划了一道弧度,如流光一般又窜入了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安水手中的帛书里多出了一张纸,平平稳稳地铺展在上头,像是本来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上头寥寥几笔墨痕,安水的目光粗粗扫过一遍,便泰然自若地将夹杂着这张羊皮纸的一页翻过。

天启,神草,外属火,实质为水。

悦然自然借着那哀怨的一瞥看到了刚被送过来的这句话,心里波涛汹涌,面上也做不到安水的泰然自若,只能维持着面无表情,僵尸一般的僵硬。

格老子的,这些天怎么竟是接触了水啊火的,关键是水不能灭火,火碰到了水反而燃得更旺。当陆中的五行是死的么?

窕窕在一旁已经熟睡,安水往硝华那处看了一眼,轻声说道:“我原以为这次璇国之行,只是为了救妩笑一命,今日一看,估计是有人早就准备好了的路线。”

“你认为是谁,硝华大夫么?”

安水笑道:“你觉得不是么?”

悦然回望着安水那张笑脸,忽然很是恼怒,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安水能够如此大胆地怀疑硝华大夫,他甚至在意识里面,都觉得安水已经没有了资格去怀疑他,所以他也学着安水的样子,笑的比他还要无所谓,翘起的唇角便还带上了满满的嘲讽:“师兄啊,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怀疑人家?”

安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悦然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着的灰尘,扬起下巴用着很是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就因为你害死了他的师弟,才想把所有的罪名往人家身上堆叠,好让你的罪行让别人看来是个侠义之举么?”

他哼了一身,抬脚走到了火堆的另一侧,嘴里还说道:“真是恶心。”

安水默不作声地满满当当地听完了悦然尖锐如刀的嘲讽,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却又放开。他并不怨恨,其实他的情绪一向是极淡的,反倒是仔仔细细的回味了一下悦然给他扣上的罪名,心里默默地在询问自己,当真是这样么?

他是钰国的司时血脉之后,他被认为是神的后裔,从小到大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脚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停顿都是正义的不可挑剔的存在,他忍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污斑,别人也不能相信他身上存在污斑。

他活成了一个习惯,他的身体成了别人的标志。

可笑的是他还觉得这不错。

所以他刚刚真是这般想的么?他真是觉得因为错手害死了硝华的师弟,才迫不及待地把罪恶的帽子死死扣在了硝华的脑袋上么?只要证明了硝华有错,反而言之他便是对的,他就成功洗去了失手杀人的罪名,而继续当他的神祗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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