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安是个小城,城中最大最为豪奢的府邸也就只算是个城主府,还只是个三层三楼的建筑。更别说能有两层的平民建筑了,要说这地方的风俗也是怪异,都喜欢以层,楼为身份象征,说那萤平的川旭宫,便是九层九十九楼的恢弘。
百姓们也都龟缩在自己的一层二楼中闲散度日,病了就去附近的一个小医馆,虽然那医馆子的主人脾气坏了些,但那只是一层一楼的建筑,收费也不敢太贵。
说起这个小医馆,好像是四年前开设的,前个不好好地叠几个台阶,却要搬来几块长了霉斑一样青苔的大理石,搞得抬脚都要小心翼翼,虽是这般,他们也愿意来这看病,一是因着这硝华大夫师徒两个医术极为精湛,二是,自己住在有平板台阶的二层小楼上,进了这一层小楼的门,无端端生出一股子贵气来,连头都可以比平日里高抬上几分。
这般寒掺的地界,硝华却也住的舒坦。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安安分分睡自己的觉,谁要是将他吵醒了,无论是濒死的患者还是衙门的差役,都得不到半分好脸色。
这几个年头,得罪谁也别得罪了大夫,毕竟自己的性命和银子都在这大夫的一笔一划里头。是以没人敢来打搅。
今日他却被狠狠吵醒,不知是因为动静太大,还是现在这几日本就敏感。
硝华狠狠蹙了蹙眉头,眯起眼睛成了一道缝,看到阳光洒进,满腔的怒火硬生生被压下了六成,想着这个时间也是要起来的,便像是往常般准备伸展手臂打个哈欠,哪知手臂还没完全离开床榻,上头大大小小的每一寸皮肤,长长短短的每一根血管,点点滴滴的每一个穴位,都在叫嚣着疼痛,硝华的手里头握着的布帛狠狠被揉虐了一遭,本是寡淡的面目,瞬间狰狞起来。
他不敢将头抬起,只是努力把眼神的目标移到自己被绷带缠满了的四肢上,横斜错综,还有斑斑血迹,当真怕是没有一处好地了。硝华瞳孔狠狠一缩,随之脑海中重播了当时的画面,身体倒是随之舒缓了下来,暖流淌过浑身。
前厅里头又是一阵叮呤桄榔,硝华操着沙哑的声音问道:“小左?你在干什么?”
杂乱的声音骤然停歇,又传出了小左略显慌张的稚音:“小花师傅,我,我在,我在看病人呢!”
小左拼了命的对着打算出声的窕窕摇头,后者扶着浑身浴血的妩笑,颤抖得差点瘫软。
当时的情景,当真是怪异得很。小左来找她时候,她就已经料到不好了,待到进了幻境,小左从随身的包包里横七竖八地掏出了十来个小瓷瓶,她的心已经凉了半截,根本就不敢去料想妩笑现在的情况。
那个幻境,和当日困住他们的不同,当日虽然只是个低等幻境,却有草有花有池塘,仿照的是现世的实况,而今天这个,半分实物都看不见,脚下踏着的就是一片黑暗的虚空,充斥着冷漠,血腥和死亡。
窕窕差点以为自己死了,现世报来得太快,已经到了属于她的阿鼻地狱。
小左只是个孩童,半只脚踏进了里头便忍不住缩了出来,最后硬是抱着窕窕的大腿,亦步亦趋地跟着进来,泪痕已经洗刷了自己的脸蛋,小小的身体颤抖得打摆子,瞧着都让人心疼。
两个人踏入这里头之后,却半分都挪不动脚步了,窕窕好歹还是握着盏提灯,便尝试着往四周照了照,企望寻求到什么。
只是这灯光一往四周扩散,本来安静得几乎死亡的幻境瞬间叫嚣着尖锐的哭喊,像是魔鬼入世刚触到阳光般魂飞魄散前最后一次叫喊,惹得人耳膜一阵刺穿了般刺痛。这阵骚动一起,犹如浪潮前的第一次微弱潮涌,随后蜂拥而来的地震般的怒吼,不知是几百,几千,几万的细声汇聚于一处,这种声响,从耳膜直直地冲击内心,震荡得五脏六腑几乎被细细捏碎。
窕窕从胸中咔出一口血,小左双手捂着耳朵,泪眼汪汪地说道:“姐姐,我要死了。”
窕窕只能把小左揽进怀里,虽然身体难过不已,但心下已有决断,踉跄着直起身子,把光线传得更远些。这一次虽声响依旧不断,好歹没有这般难受。
小左抽泣地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抽泣道:“姐姐,给。”
窕窕嘴角血流不断,身体里头亦是挪位了一般的疼痛,她看了一眼小左稚嫩,血气尚在的小脸蛋,只迟疑了一下,便结果丹药咽了下去,疼痛缓解了不少。窕窕缓了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綉花的帕子捏了捏唇角,拉起小左的手附身道:“咱们可得快些。”
小左哭着说:“姐姐,我怕!”
窕窕粗粗地理了理小左的鬓发,半垂着脸颊,几缕发丝都沾在了娇嫩唇瓣的胭脂上,她柔柔地说道:“妩笑姐姐可等不了咱们这般久,快去接上妩笑姐姐,咱们回家。”
如今即便已经踏上了实地,窕窕想到当时的妩笑,亦是不住地冷汗直流,她就那么躺在地上,身下的鲜血已经没过了发丝,衣服上布满了边缘粗糙的破洞,下头直接是可见白骨的伤口。怕是他们再来晚一步,妩笑就被剁吧剁吧,分尸成了那些个怪物的佳肴。
小左还在医馆里慌不择路地寻药,窕窕把妩笑平稳地放在榻上,起身打了一盆温水。
“抱歉,医馆现在不接客。”
硝华的声音从里头的屋子里传来,窕窕抬头一看,他正倚在门框上,嘴唇带笑着瞧着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地瞎忙活。
小左拿着纱布的双手抖了抖,声音因为恐惧而失了声调:“师傅,你,你怎么?”
“这点小伤,这么些时日我还不能自我愈合,都怕是要愧对先祖了,”硝华直起了身子,缓步而来,当真是半分不见有伤的样子,“不过可惜了,这个时间点,我还的确不打算开工。”
窕窕冷笑一声:“早听说硝华大夫虽是医术高明,奈何懒惰怕事得要死,瞧见濒死之人,连门都不乐得让人家进,我还以为误传人言可畏,所谓医者,都需济世仁德之心,料想不该如此,今日一见,可是让小女子大跌眼镜。”
硝华道:“那姑娘看也看到了,眼也跌破了,这二者我也不想医,烦劳出门右转,去那边的破铜匠铺子吧。”
窕窕美目一瞪,手里头扭着帕子怒道:“你!”
小左拉住窕窕,委屈地劝道:“窕窕姐姐,你快些离去吧,师傅说的话咳从来变不了。”复又轻声说道,“姐姐放心,妩笑姐姐会安然无恙的。”
硝华朗声道:“慢走不送。”
窕窕面容含怒,面上却是笑着矮了一福,昂着头,路过妩笑的时候慢了些,脚步却是不停,出了这个小破医馆。